窫窳之死
1
窫窳快要死了。
这是他第二次死亡。
第一次死过去后,天帝令六巫举不死药活之,窫窳醒转。
谁知,苏醒后的窫窳竟冲击天帝御用药斋,遇神弑神、遇人吃人,一时人神共愤。
天帝虽素来宽仁公正,奈何窫窳罪孽深重,死刑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窫窳入狱后,天帝特召我上殿。他屏退左右,亲宣密旨:彻底了结窫窳,焚魂扬魄,永不入轮回。
行刑前,我去探监。
以我对窫窳的了解,此事疑点太多:
他为何同天神贰负发生冲突?
原本力量相当的两人,为何短短百招就分出了高下,窫窳还当场身亡?
彼时,烛龙老祖因爱子猝死伤心不已,须臾间便从极寒之地赴立于天庭乾坤殿。随即,天帝赐下不死丹,令三界最得高望重的巫师施法,救活了窫窳。
为表感激,老祖自请遁入洪荒境。由是,八荒四海,皆以天帝为尊。
而已然至尊的天帝,此次又为何密旨严伸“彻底了结窫窳”?
“隆隆”巨响中,恢弘沉重的无极渊狱在我眼前缓缓升起,回涌的思绪被顿然截断,我匆匆奔向最深处的狱舍。
脚步止息时,窫窳也似刚刚睁眸。一身鲜红长袍的他,静静看向牢栏外满眼探究的我,良久方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会来。”
知道我会来探查真相?还是,知道我是他的执刀人?
2
窫窳的讲述:
我很喜欢甘渊,那是老三的家。老三是帝子,十日之一,更是我的好兄弟。
那天,老三约我在吴姖天门碰头。他说天门里有宝贝,待当日事了,便同我一起去那里猎奇。
吴姖天门是天枢所在,天枢连接三界,若逢得机缘,还可去到洪荒之境。我听我爹提过,但一直没机会进去。于是,我爽快应下。
不成想,我们两人进去,却只出来一人。老三被天枢中的捆灵索牢牢困住,而我,一只妖,竟顺利逃脱。
我不敢回甘渊,更不敢回我父亲的北极宫。思来想去,我只得变作老三的样子,偷偷回到日曜宫。
我一边做着老三的事,一边寻找解开捆灵索的法子。那段日子,我简直如坐针毡,每天都提心吊胆,还找借口拒绝了羲和娘娘帮我沐浴。
好在羲和娘娘并未深究,只摸着我的发顶,温柔地夸我懂事,说我不像另九个兄弟,都长那么高了,还缠着她给他们沐浴。
“天枢不是一只妖能进的。哪怕你有三皇子陪同,妖就是妖,绝对闯不过那道禁制。”我忍不住插言道:“还有,羲和娘娘连你是不是她儿子都不知道?这说不过去啊。”
“不,她知道。”
窫窳喃喃接话,继续讲:
我推拒沐浴后不久,羲和娘娘送来一件雪白长袍。她很严肃地守着我换上长袍后,说:那件雪袍是用顶好的天锦裁制的,很衬我,务必常穿。
起初,我很紧张,生怕被她看穿,每次沐浴都战战兢兢。
直到那天。
那天老八值日归来,我同另几个皇子在扶桑树下等他上岸。一时无聊,我们玩起了猜石游戏,谁若猜中唯一的彩色石子,谁就赢了,赢家提的要求,输家必须满足。
几轮下来,老四都是输家。眼看他要发作,老大同我挤眼睛,我便在摆石子的时候动了点手脚。
待老四又骂骂咧咧扯开蒙住眼睛的布条时,他狂喜不已,一个趔趄掉进甘水。等他爬上岸时,浑身透湿,边走边滴水。我们几个忍不住捶地大笑。
老四向来同老三不对付。果然,他气鼓鼓走到我面前,用手一指:“把你的外袍脱下来!”
我本想拒绝,但游戏规则摆在那里。我只得慢慢解着衣襟,边笑边拖延时间。好在,羲和娘娘牵着老八正走过来。
“老四,又在闹什么?”羲和娘娘遥遥问着。
老四盯着我,头也不回地答:“我是赢家!他就该脱!”
“胡闹!老三刚刚病愈,你这做弟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兄长?”
“我的金乌羽可以给他取暖。他那身衣服怪怪的,我看着碍眼!”老四倔强地回嘴。
我终究没脱下长袍。老四则被罚去面壁思过,罪责是不孝不悌,枉为人子。羲和娘娘极少发这么大的火。
我就此知道了白袍的秘密:它的经纬里藏着羲和娘娘的几屡青丝,可以助我更好的稳住外形。那天,羲和娘娘只同我说了一句:“小窫窳,记住你的初心。”
彼时,老三用指尖血凝成的一粒化形丹,不知何时被小心地缝在了我的里衣内侧。
3
窫窳掀开赤色外袍,露出一角里衣。里衣上几点破罅,像是被匆忙咬开的。
“你吞下了化形丹?”我惊问出声。
窫窳不答,只不屑地说:“老四那家伙!多疑又怯懦,却阴毒至极!”
随后他继续讲述:
思过结束,老四面上不显,私底下却同贰负往来频繁,做的事没几件能上台面。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揭开我的“真面目”。好在我都一一应付过去。
当再次轮到我值日时,羲和娘娘如常叮嘱几句,继而深深看我一眼,云辇便从扶桑树顶冲宵而起。
九万里青天,九万里人间。日月辉耀,百灵生长。帘外浩浩天地,令我一时热血激荡。而这一切,今天就能回归老三之手!思及此,我一勒手中云辔,金乌巨翅击振,向着九天更深处,腾驰直上。
耳边奔飚如镞,将锦帘翻卷得声如裂帛。其间似夹着一弦轻颤?未及分辨,我眉心突地一阵剧痛,强烈而短暂。但我没作它想,依旧策鞭骤驰。
日轮在青天上无比煎熬地缓缓西转,当天门峭壁现于眼前,我胸腔内激荡不已!
未及停稳,我从云辇上纵身跃下,屏息避开天门守卫,站在了晦明不定的巍巍天枢境。境中,开明神兽庞大的身躯一起一伏,卧在入口石台上假寐。
我鹤行鹭伏,竭力潜前,周遭气息依旧漾起波澜。忽隐忽现的青色迷雾中,神兽倏忽张眸。
窫窳的讲述让我听得心胆俱悬,他却忽地止住话头,一脸坏笑地看我。我一如往常般一脚踢过去:“赶紧的!”
“你这人,真没意思。”窫窳撇嘴,接着道:
“得羲和娘娘暗助,我同老三很顺利出了天枢。东归路上,我俩都兴奋不已,尤其是我。因为从那刻起,我又可以混日子了。”
“你到底是怎么在天枢里进出自如的?”我好奇地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在后头。”
4
窫窳的讲述:
归来后,为了恢复原身,羲和娘娘同我很费了些功夫。但抽尽袍底青丝,我依旧同老三一模一样。偶尔,我还会不自知的与老三同显人前。
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贰负将此事以“动摇天庭根本”为噱头,在天帝的议事厅当众启奏。于是,“烛龙嫡子恐为天庭祸患、里应外合”等等夸张之词无风四涌。
幸得羲和娘娘一番周折陈情,天帝才准我继续待在甘渊,但无诏不得上乾坤殿。
老三则索性幻化成我的模样,我俩一起住在日曜宫。少年意气,赤子心肠,我们以为这是最好的法子,既相伴又相安。
但我还是从娘娘如瀑的青丝里,瞥见了几缕银白。母亲大抵都如此,默默承受一切远虑和近忧,既温柔又坚韧。在她心里,哪怕是十个太阳,即使是十个别的什么,只要他们能早出晚归、平安顺遂,她这个做母亲的便觉得满足,便足够撑住天地。
可我越来越不正常。
我像个牵线木偶,频频在黢黑的夜野里独自游走。甘渊之境,扶桑之下,十日之所......,每到一处,我都会洒下点什么,同时,额间的锐痛也更深重。待白昼将至,我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寝殿,遗忘一切,疲惫不堪。
羲和娘娘似有所觉,寻个由头将我带去了她的殿中。但我依旧会莫名其妙回到老三身旁,看他的眼神越来越阴狠。
无数次,我站在老三榻前,同脑中狰狞的声音拼命撕扯:
“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自由了!”
“不!”
“他不过是一只卑贱的妖。而你,将成为万人膜拜的光明!”
“不——”
我目中燃着扭曲的狂焰,似毒蛇吐信,却将唇舌咬得血肉模糊。我用痛苦换得一丝清明,死死摁住妄图拔刀的手。
终在那夜,我举起了手中利刃,一刀劈下!
5
翌日,老四轮值。
扶桑树海,当云辇即将拔地而起时,老四突然回头,冲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四自以为对真相了然于胸,想借贰负之手除掉我,孰不知,他自己早已沦为旁人的刀。
巍巍青天下,金乌长啸,撕去遥夜最后一抹残影,随即黑翼鼓动,老四驭风而去。他身后,九只巨鸟齐齐振翅,冲上云霄。
十日同天!
渊泽尽竭,沃野皆焦!
羲和娘娘闯入昆仑墟,同天帝大打出手。
我找到贰负,以命相杀,却被潜匿于暗处的危一箭毙命。
“等等!”听到这里,我急切打断窫窳。
“你同贰负的实力不相上下,为何......”我说不出那个“死”字。
窫窳看我一眼,问:“记得我前面说的举刀那夜吗?”
“嗯。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本想救老三的命,却不料救人不成反将自己伤得修为大损。”
“原来如此。你向来重情重义。后来呢?”
窫窳倚着栅栏,箕踞而坐,续道:
天帝大张旗鼓地将贰负和危囚于疏属山。我爹不知怎地得了消息,很快赶到甘渊,随后径直去了乾坤殿。再后来,天帝开启御用药斋,赐下不死丹,将我救活。
醒来后,我在宫门紧闭的日曜宫前跪了十日,晨昏叩首,直到侍女将我带入栖霞殿。
羲和娘娘端坐在窗下,浑身缟素,满头青丝皆成霜雪。见我进来,她含笑招手,唤我过去。
我忐忑走近,在羲和娘娘膝前扑通拜倒,嘶声恸哭。
静默的空气被痛悔撕裂,荡起长长的颤叹。我被拉起,随即进入一个柔软单薄的怀抱。我浑身一僵,继而低低啜泣。
羲和娘娘牵我入座,倒了杯热茶塞进我掌中,方缓缓开口:“窫窳,你没做错什么。”
我悚然抬头。
白发高髻的羲和娘娘平静看我,半晌才道:“你和我的孩儿们,都是被人利用了。”
我似懂非懂。
羲和娘娘将一个东西推到我面前,是一面铜镜。
6
“铜镜?”我疑惑不已。
“对,铜镜。准确来说,是穷奇角磨成的镜子,可照出心念中一切暗鬼。”
窫窳似有不安,略调整了坐姿,接着讲述:
那面穷奇铜镜是我爹送给羲和娘娘的,就在我身死那日。
我忐忑地捧着铜镜,依照娘娘教的法子,咬破指尖,将血滴在镜面上,画出符纹,一缕青烟便从镜中氤氲而出。
随即,我便置身于一处金碧辉煌的殿中。
丹陛之上,华服冠冕,俨然是天帝,只是气度比之现在略逊几筹。丹陛下,九龙华表盘驻,五彩凤凰献舞,一派肃穆祥和。而观舞者,除了天帝,还有一人,天神贰负。
贰负手持玉笏,恭敬禀奏:“陛下,神界已定,为长久计,微臣建议斩杀妖兽烛龙。”
我愕然惊悚,死死捂着嘴,生怕惊动那两人。
九旒冕下,天帝神色不明。
贰负又道:“六合四海既定,洪荒屠戮自当束入高阁。否则,天仪礼法难成。妖,终归是妖。”
天帝沉吟良久,方开口:“卿所言有理。但不可操之过急,当知欲速则不达。”
“陛下英明!”贰负深深一礼,躬身退出殿外,转身时唇角隐着一丝阴戾的笑。
须臾景转,一阵婴孩啼哭之声群起,清越高亢。九重天上,鸾凤和鸣,彩霞流光。宫人们兴奋奔走,一片喜悦。
我站在一座山顶瞭望那片喜悦。山顶高台上,庭燎张扬,笼着对弈的两人,正是天帝和贰负。二人边弈边叙话。
“恭喜陛下喜得麟儿。天威浩荡,必将福泽万世、八荒来仪!”
天帝似是没听见,盯着棋盘,一言不发。
“臣听闻,十位皇子降诞时,通体流金,甚是罕见。臣斗胆请巫神卜了一卦,卦象说......”
贰负嗫嚅着,眼神游移,随即跪倒。
天帝落下一子,淡淡开口:“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贰负叩拜而起,试探道:“卦象说,皇子们身负浩瀚之力,必将辉耀天地。”一句罢,他迅捷抬眸,扫过高位之人的神色,才接着说:“人间深苦,阴阳不定。若得神日昭辉,万民定当顶礼膜拜,崇为天恩。届时,便可顺理成章让烛龙那老妖兽退回入定之境。至于后面的事......”
贰负以指蘸水,在棋台上写着什么,随即变指为掌,将水痕凌厉抹尽。
似乎一心专注棋局的天帝,至此倏然抬眸,幽深瞳仁中火星瞬窜,旋即隐匿无踪。
忽地一阵料峭山风扑面而来,瑟缩间,我竟到了日曜宫,不,那时还叫甘渊宫。
栖霞殿内,天帝背手而立。地上,一个茶盏的残片还在打旋。
羲和娘娘仅着薄衣,额间缠着指宽的红色防寒带。殷红之下,她的脸色苍白历历。
“陛下,他们可是您的孩儿!”羲和娘娘颤声乞呼,泪盈于睫。
“既戴王冠,必承其重!明日,巫相来接他们上灵山。”
“我的孩子可以不要王冠!”
“放肆!你尊为帝后,当知天道礼法!”
说罢,天帝拂袖而去,羲和娘娘失声大哭。
隔日,巫相带走了尚在襁褓中的十位皇子。九九八十一天后,十日归来,栖于扶桑枝叶间,以天露为乳,甘水为汤,出入有序,而不知有母。
因十日普照有序,人世蓬勃繁盛。为表感恩之诚,更为显崇仰之深,凡间一时庙宇成城,高幡之下,皆是天帝金身。巧的是,烛龙也以年迈为由,退入北极宫,终年不食不寝不息,一如无形。
彼时我尚稚,天帝怜爱不已,特命贰负将我接到甘渊宫,同十位皇子一起教养、玩乐。由此,天帝之宽仁慈悲,在三界广为拜颂。
7
“不知有母?”我再次打断窫窳,“你前面可不是这么说的。”
“前面是母慈子孝,对吧?”
“是”
“这事跟老三有关。”
窫窳继续讲道:
自十子归来,羲和娘娘似乎平静不少。她日日立于扶桑树下,目送金乌云辇出入绚丽的枝叶间。
一天,老三突然从树上坠下,浑身是血,昏厥于地。羲和娘娘惊惶不已,急召巫医诊治。
不待神巫赶到,爱子心切的娘娘竟割破手腕,将鲜血横流的腕子悬在老三唇边。当时,老三虽双目紧闭,却本能地将唇贴向腕间,继而如饥似渴地吸吮着。那样子,像极了嗷嗷待哺的婴孩儿。羲和娘娘看着看着,突然捂住嘴,咽声呜噎,泪如泉涌。
待老三醒来,他盯着眼前人看了良久,忽地唤道:“母亲?!”
短短两个字,甚至还不甚笃定,却惹得甘渊宫满庭若木花开。如火的赤色灼灼烈烈,一路烧上了乾坤殿。自此,甘水沐日,成了羲和娘娘的天职,甘渊宫也改为日曜宫。
许是巫相炼日用了奇药,十位皇子相继坠堕。天帝命药斋御使定期拜谒日曜宫,一切又恢复如常。
但这些事引起了老四的注意。老四性子内敛,疑心却颇重,我曾多次见他偷偷尾随药使离宫。
“拜穷奇铜镜神力所赐,它将老四和贰负之间的勾当一一揭开,我才知晓事情本源。”似有太多无奈,又兼恨意难消,说这话的窫窳嗓音极低,咬字却极重。
须臾沉寂后,他又讲起了铜镜中的所见:
日曜宫高高的宫墙下,再次尾随药使失败的老四懒洋洋嚼着蓍草,正听一个灰衣人躬身奏报:“臣奉皇子令,遍查典籍,果如皇子所料。”
那人话未说完,却缓缓抬头。他唇角斜勾,平视老四。方才的恭谨、谄媚全然消散。
老四“呸”地吐出蓍草,居高临下睨着那人:“贰负,少在老子面前玩花样!”
贰负似乎习以为常,并不惊惧,只幽幽道:“四皇子金枝玉叶,想必之前的承诺定然作数。”
“不就是种钦原妖毒吗?你告诉我炼日解药所在,我替你办成此事。”
“天枢之境,妖兽之下,可得解脱。”贰负鬼魅般吐出几个字。
于是,画面回到我赶往天枢救老三的那天。锦帘翻飞间,我的眉心突兀剧痛,那是妖毒入体的刹那。
8
“钦原妖毒?!老四为何要给你下毒?”
窫窳沉默半晌,方开口:“可能是发现了我和老三之间的秘密。老四那人,人品虽差,却极看重血脉亲情。”
“你和老三之间有何秘密?竟让老四恨得不惜以毒害你?”
“老三被炼日后,比之别的兄弟,仙灵受损尤重,易被邪祟入体。”
窫窳闷闷说着。
我心下一紧,这可是帝王家的密辛。
“羲和娘娘本想求我父亲出面,以他精深的修为替老三修补残灵,但被天帝驳回。好不容易让创世蛮兽避走,怎可再将其请入庙堂?天帝老儿定然是这样想的!”窫窳恨声道,转而继续讲述:
羲和娘娘无法,只好找到我。我是烛龙嫡子,流着同样的血。而老三是我兄弟,我定不会袖手。
于是,我俩瞒着所有人,将再次陷入昏睡的老三移至日曜宫密室,启动了系魂阵。以我心头血滴入阵眼,将老三的灵魄同我的妖魂系接起来。此后,我以我血养仙灵,而仙灵亦为我所驱。
“所以,你在天枢境里来去自如?!”
“嗯。此前我们也不知道会有如此效用,但我们还是忽视了一点。”
“哪点?”将仙灵与妖魂合二为一,本就是三界禁术,竟还有遗漏?我瞬间心惊。
窫窳颓然一笑,续道:
我们忽视了我爹血脉里的力量,那是开天辟地的创世之力,可孕育乾坤,亦可吞噬万物。
随着老三日渐康健,我们欢闹如故。但老四同我俩疏远更甚。尤其是那次,我同老三如双生子般出现在人前之后,老四对我的敌意愈发明显。
但凡重要场合,老四都会蛮不讲理地将我同老三分开。我向来心大,想着他不过为了维护天家颜面,并不同他计较。反正老三和我关系铁,这就够了。
可渐渐地,老四推撞我的动作越来越粗鲁,天帝和羲和娘娘都看见了,却没人制止。事后,一向细腻周全的羲和娘娘也没同我说点什么。我不得不暗自思忖起返回钟山的事。
待老三再次上天轮值,我禀告天帝,请求归家,不料被天帝拒绝。
他将我召至乾坤殿,携手到丹陛上,赏了一碟玉脂糕给我。待我吃完糕点,一脸慈祥的天帝才道:“窫窳,老三说你是他的好兄弟,哪有丢开兄弟独自玩耍的,对吧?”
我觉得天帝说得在理,便断了回钟山的念头。临走前,天帝还往我手中塞了一把红果,甜津津的,很好吃。
说到果子,窫窳忽然嗤笑起来,将脑袋向后一仰,重重磕在精铁栅栏上,发出令人骨裂的闷响,呆愣一会儿,才接着说:
后来我才知道,那把红果是鬼草果,服之,令人忘忧。
从帝宫回到甘渊,那果子便常常出现在我眼前。我嗜甜,老三也是。但老四总抢老三手里的红果,然后傲然盯着我,大口吞嚼。我岂会输给他?!
于是,我在日曜宫待得乐不思蜀。除了夜晚愈发频繁地各种游走,顺带洒下一些微不可查的粉末。
9
“是钦原妖毒所致?”
“对”,窫窳哼道:“钦原之毒入体,不过三息便会暴毙。贰负没想到我命硬至此。而老四没想到的是,贰负不仅隐瞒了钦原妖毒的威力,就连他深信不疑的妖丹索踪之事,都是假的!”
闻言,我慨然怅叹。
渊狱陷入短暂的沉寂。
少顷,窫窳再度开言,续说起来:
天枢里并没有老四要的解药。是贰负想借他的手干掉烛龙的儿子,以此向天帝邀功。而他们敢如此公然行事,则是因为我爹已入洪荒境。那地方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须得持盘古大帝亲传神符,于灵山地脉某处嵌符启锁,方可打开。
如今,持有神符之人,除了天帝,就只有我父亲。而灵山,那可是天帝的地盘。
至于羲和娘娘,她只想十子俱全、平安顺遂。多一个儿子无妨,但无论如何不能少,一个也不行。
大人们算来算去,着实不易。
好在,老三同我的情谊愈发亲厚。我俩混闹起来,能换穿同一件里衣。那种温暖、柔软,令我心里熨帖不已,而我因此又兼得些母亲的眷顾。这些点滴于我而言,是无比珍贵的眷念。
这份“眷念”一如我孤寂漫长岁月中的压脚石,无论生前死后,皆让我心有所系绊。
十日同天后,天帝赐后羿彤弓素矰,令以射日。
老三虽侥幸逃脱,但他本就灵体虚损,兼之值日之事仅余他一人,老三的状况便眼见的急转直下。
我体内的妖毒残余也时时发作。权衡再三,我决定彻底斩断我同老三之间的关联,同时将我的创世之力尽归于他。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法子。
青天之下的那个人间,虽蜉蝣一瞬,却朝暮争辉,万里蓬勃。我同老三一起看顾他们,未尝不可。
听到此处,我腾地站起,龇目大骂:“窫窳,你个傻X!哪有你这样救人的?!”
窫窳淡淡扫我一眼,不接话,只爱惜地掸净红色衣袍上的尘灰,继续讲述:
待想清楚那些,我心中瞬间轻快不少。在老三再次喊我帮他调息后,趁老三休憩入定,我将利刃插入了自己心口。
但事实证明,我太嫩了。
当我剖开心窍,赫然发现羲和娘娘教给我的剥灵之法无用,老三的残魄早已同我的妖魂灵血相生,混为一体!
我不信邪,掌上加力,使劲再压利刃,胸前瞬间被拉开尺余长的口子,痛得我浑身颤栗,刀口也被豁得粗糙不堪,腔子里的血喷溅出来,染得我双眸腥红。
当我痛得即将昏厥时,酣睡的老三不知何时已然醒转。他惊悚地盯了我一瞬,随即扑过来接住了因疼痛而昏死过去的我。
待我醒来,身上的包扎裹帘厚如城墙,几近贯穿的心窍处似乎多了个东西。它滚烫灼人,散发的热息在胸口翻滚盘旋,随即游走于四肢百骸,如浪如潮,烧得我头昏脑涨。
熹微中,我隐约见老三脸色惨白,好在吐息均匀。
我眼皮沉沉,翻个身同老三头抵头,很快又陷入梦中。
当我再次睁开眼,发现榻侧冰凉一片。
我艰难撑起,视线扫过寝殿,赫然惊见一人伏地而卧。他似乎想出去,头朝门扉,脚下拖出长长的血印子,一身白衣浸在如墨的血泊中。
我肝胆俱裂,来不及多想,慌乱咬开贴身小囊,虚浮踉跄着冲出寝殿,顺手拉走了一个满脸惊恐的侍者,将化形丹强塞入他喉中。
很快,一道道钟声响彻天境:
三皇子以仙灵溃败过盛为由,跪求天帝赐不死丹。
妖兽窫窳本性暴露,残暴冲击药斋,帝王御用之所,一时血流成河。
“再后来,你就来了。”窫窳微笑着看我,烈烈袍摆一扬,绽如初日。
我哀痛至极,形神支离地颓然站起,冷声问:“窫窳现在何处?!”
那人伸了伸懒腰,恍惚间似窫窳再现。
他踱步至狱中石台上,盘腿而坐,双眸轻阖,之前的兄弟情谊瞬间烟消云散。半晌,从深渊中传出一句:“捆灵锁中尚有窫窳一息残元,还请及时赶赴!”
我仰天长哭。
自老祖遁入洪荒境,窫窳便拒绝身着寸红。
如今,哀父之人魂魄零落,怜子之人身陷混沌。
而我,窫窳挚交,手执死刑之刃,却执着于一个真相——
这种种,到底,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