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仙
举报
作者:Asher
2024.12.05
2
474
0

       相传墟墓间太阴,积尸之气,久化为罗刹鸟,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亦药叉、修罗、薜荔类也。——《子不语》

  宋时,鄱阳城有程氏长子,幼为金乌所救,得神庇佑。后罗刹鸟啄人眼目,肆虐城中,程氏子以身饵之,诛杀恶鸟,虽失双目,然功德无量,飞升成仙。百姓尊之“明琅仙”,建庙祀之,以求庇佑。——《赣章遗事·明琅仙纪》

 

  ...

  鄱阳城千年风光如旧,城南湖边细柳如丝,磐石坚固。临湖的一圈商铺热闹非凡,赶集的人群熙攘如云。细看其中,程、张、秦三家店铺最为繁荣,金钱银两恰如洪水之势涌入三家口袋。

  沿湖商铺的尽头,伫立一间黑瓦红墙的明琅庙。传说三百年前程氏先祖以身为饵,诱杀城内专食人眼的罗刹鸟后得道飞升,鄱阳百姓尊之为明琅仙,并大肆修建明琅庙,歌功颂德以求仙人庇护。
  程氏一族随即发家崛起,成了鄱阳城内首屈一指的富贾之士。
  即便三百多年过去,明琅庙依旧香火鼎盛,人满为患。


  正月初九,按惯例是鄱阳城祭程仙的日子,人们来到城里最大的明琅庙前,却发现庙门紧闭,门口挂了一个木牌,写着“庙中修缮,暂不开放”。

  怪哉,这明琅庙为何早不修缮、晚不修缮,偏偏在正月里修缮?

  人头攒动,七嘴八舌地说法不一,热闹一阵后才散去,独独留下一人,抬头凝望着这间气宇轩昂的明琅庙。
  此人黑衣黑发,眼覆黄绫,唯留朱唇一点绛色。他身形修长、飘逸如风,仿佛下一秒就将腾云而去,羽化登仙。

  他对着明琅庙端视良久,随即上前叩门。
  开门的小沙弥低着头,声音忐忑而惶然,“这位香客,庙中正在修缮,暂不接待,您请回吧。”

  “小仙乃明琅仙君座下童子,名唤扶光。仙君近感鄱阳城中有异,特派小仙下凡襄助。”

  小沙弥大惊,立刻打开庙门,恭恭敬敬地将他请了进去。


  走进庙中,只见地上一片狼藉,打碎的贡品、撕烂的拜垫,连根拔起的百年银杏带起潮湿的泥,将整个寺院铺上一层污黑的雪,像染了血的裹尸布。

  扶光脚步悠然地跨过污秽,踱步至庙里最高大的神像前。

  一尊刷金彩绘斩妖像伫立前方,明琅仙风姿卓然,眼覆镀金绫,手持一柄巨剑,将灰羽白喙的罗刹鸟斩于足下。
  只不过,这神像也没能免遭毒手。罗刹鸟的塑像碎了一地,明琅仙手里的剑也不翼而飞。


  庙中住持听到小沙弥的传话,立马跑到庙前,身旁跟了个中年男人,正如今的程家家主,程怀仁。
  二人见扶光虽眼覆黄绫,却脚步稳健,如履平地,身姿卓然,仙气飘飘,顿时不信有他。


  “还请扶光大仙救救我程家!”
  程怀仁忽地跪倒,声泪俱下,眼看着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
  扶光将他扶起,“家主莫怕,明琅仙君时刻挂念程家,既派小仙下凡,就必然不会坐视不管。还请家主将此地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小仙。”

  程怀仁感激涕零,激动许久才缓声开口。
  “前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惊雷霹雳,一道闪电击中明琅庙,沙弥们半夜惊醒,才发觉庙里遭了贼,那恶贼将明琅庙翻了个底儿朝天不说,还砸了神像。”
  “不仅庙里如此,昨夜,我程家宅邸也遭恶人洗劫,那人砸了我程家祠堂的牌位,扬长而去。简直是欺人太甚。”

  扶光的视线从庙中的神像上收回,道,“还请家主领我去程氏祠堂一观。”


  程氏家大业大,明琅仙君斩杀罗刹鸟后,在鄱阳城东划了六十亩地修建程府,气派非凡。只不过祠堂被砸,程家主仆人心惶惶,强烈地盼望着祖师爷显灵,早日抓住这作恶的反贼。

  扶光走进祠堂,一溜烟儿的牌位皆被打翻在地,香灰漫天,但祠堂最高位摆放的明琅仙君端坐像倒是毫发无损。

  扶光问,“府中可有财物丢失?”
  程怀仁,“没有。”

  “那可有人受伤?”
  “也没有。”


  这倒奇怪。贼人大闹明琅庙和程氏祠堂,除开砸了几个贡品、毁了几尊神像外,再无其他作为,既不贪财、也不伤人,倒像是来寻仇的,寻的还是明琅仙君的仇。

  扶光在祠堂中踱步片刻,问道,“当年仙君斩杀罗刹鸟后,将那妖鸟的尸体埋葬何处?”
  程怀仁面容一惊,“大仙这是何意,莫非这作恶的贼是...是...”
  剩下半句话憋在嘴里,不敢出口。


  “不无可能。”


  程怀仁惊恐地领着扶光去了罗刹鸟的埋骨地,正是在程家旧宅的位置。如今屋宅已倒,地基上盖了一座佛塔,镇着罗刹鸟的尸骨。
  此地阴森,鲜少有人来。扶光推开塔门,露出一副被锁链锢住的棺材。

  程怀仁上前望了一眼,眼前一黑,险些惊厥过去。

  只见佛塔内,锁链碎成了数十段,棺材盖被掀到一边,里面早已空无一物。
  罗刹鸟被人放走了。

  扶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果然同仙君料想一致,是罗刹鸟来寻仇了。”


  ...

  入夜,寒风呼啸,程府里所有主仆皆被聚到会客的大堂里,将就着打地铺入睡。大闹祠堂的反贼没被抓,一群人像鹌鹑似的,缩着头挤在一处。
  为了避免造成恐慌,程怀仁并未告诉其他人罗刹鸟逃离的事,众人皆以为是程家惹上了什么仇敌,却不曾想,是一只专食人眼的妖鸟从阴曹地府里爬了回来。


  程怀仁还是有些不安,避着人群,低声问道,“大仙,这罗刹鸟三百年前就已被明琅仙君斩杀,如今怎么还能再次作妖呢?”
  扶光站在堂外的小院里,端详天边月,回道,“斩杀妖物,除了毁其身外,还需灭其魂,方可永绝后患。当年仙君斩杀罗刹鸟时还是一界凡胎,那妖物精魂外逸,花了三百年重新修成妖身,回来寻仇。”

  程怀仁惶恐道,“那我家中妻儿是否有难?”
  扶光淡淡道,“罗刹鸟若有心伤你家人,昨夜闹得就不止是祠堂了。”

  程怀仁松了一口气,“那这妖鸟此次回来,意欲何为?”
  “待我们将它捉住,一问便知。”


  雪落三更,万物俱寂。偌大的程家安静如钟,大堂里的人呼呼大睡。
  四更天时,北方传来动静,隐隐可闻尖锐鸟鸣声。扶光凝神细听,沉声道,“它来了,在祠堂。”


  怎么又是祠堂?
  程怀仁顾不上怀疑,拉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紧跟着扶光消失的方向朝祠堂跑去。


  他到时,只见祠堂屋门紧闭,布窗映着橘黄色的烛火,无风摇曳。窗上闪过黑色的翅影,啼血般的嘶叫声冲天响彻,像失语的哑巴发出声泪俱下的控告。

  扶光站在祠堂前,轻轻摇头,遗憾道,“修炼时间太短,无法口吐人言,看样子,我们从它嘴里问不出缘由了。”
  程怀仁缩在扶光身后,声音小得生怕被屋内的妖兽听见,“大仙,我们现在怎么办。”

  雪悉悉索索地落在扶光肩头,同他的黑衣相融,他的声音却比雪还冷。
  “杀。”


  程怀仁打了个哆嗦。
  他没胆子阻拦,眼见着扶光抬手,无数道金光飞上天际,散落在祠堂四周,接着,金色屏障缓缓升起,像个巨大的法罩,将祠堂倒扣其中。
  扶光拍落肩头雪,“我已将那鸟妖困在祠堂中,今夜雪大,空气潮湿。等到明日太阳升起烘干了雪,点一把火将它逼出祠堂,就地斩杀。”
  程怀仁连连称是。


  正月初十,白天雪下得紧,直到傍晚天擦黑才歇。扶光伸手摸了摸祠堂的木柱,摇摇头,“还需太阳再晒一日,明日夜里再放火。”


  祠堂里鸟鸣声不绝,程怀仁虽封锁了消息,但不知怎得,鄱阳城里还是起了流言,说三百年前被明琅仙君斩杀的妖鸟回来程家复仇了,弄得人人自危。


  正月十一的清晨,阳光灿烂得刺眼。扶光在祠堂前闭眼打坐,暖阳给他的黑衣镀上一层金边。

  程怀仁从远处匆匆跑来,脸色难看得像生吞了一条泥鳅。扶光看他的表情,便知事情有变。
  “发生什么事了?”
  程怀仁讪笑两句,“大仙,恐怕这罗刹鸟杀不得了。”
  扶光反问,“有何杀不得?”

  程怀仁一句话在嘴里倒腾许久,才诺诺开口,“昨夜明琅仙君托梦给我,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三百年前,罗刹鸟化作女子像,在鄱阳城里生活,本无害人之意。仙君与她相识相恋,本该喜结良缘,修成正果,谁知当时的程家主母张氏阻拦,欲让仙君迎娶鄱阳城里富商秦氏的女儿。仙君孝义无法两全,只好与罗刹鸟断了联系。谁知罗刹鸟悲痛欲绝,开始在鄱阳城中啄食人眼,甚至在仙君大婚当夜啄伤了新进门的秦氏女。”
  “仙君为了鄱阳城里百姓的安危,设局引罗刹鸟相见,在她啄食自己眼睛时,忍痛将其诛杀。”

  程怀仁一五一十地将明琅仙君的话传达,“仙君在梦里说,此次罗刹鸟回程府,只为圆了三百年前没能嫁入程家、入程家祖祠的遗憾,并无伤人之意。让扶光大仙在祠堂外画下阵法,保证罗刹鸟无法逃出即可,不必诛杀。只管将她养在程府,也算是仙君对她的补偿了。”


  扶光听完,有些讥讽地笑道,“荒谬。仙君若真有指示,为何不直接告之于我,反而要托梦给你?”
  程怀仁头低得恨不得埋进雪里,冷汗直冒,“这...我也不知。只是仙君托梦一事我万万不敢造假。”


  扶光冷冷地盯着程怀仁的后脑勺,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为这洁白的雪撒上些鲜艳的色调。
  半晌,他冷笑一声,“罢了。既然仙君如此嘱咐,我便如此行事。”
  他抬手,又是数十道金光闪过,罩在祠堂上方的法障金光大盛,像牢不可破的盾,将祠堂围得密不透风。

  “我已加固了此处的阵法。任她是罗刹还是凤凰,都飞不出程家的地盘。”

  程怀仁见扶光愿意配合,悄悄松了口气,立刻殷勤道,“多谢大仙救我程家于水火。如今正值新年,还请大仙在程家休息几日,也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扶光回绝,“不必了,我还要回去向仙君复命。”
  他将一张符纸交到程怀仁手中,“若罗刹鸟再生变故,烧了这符,我便会到。”
  说完,身影消失不见。


  ...
  鄱阳城今年过了个有惊无险恙的新年。


  虽然年初时明琅庙闭门谢客,没过两天,程府每天夜里还会传出瘆人的鸟叫声,搞得百姓人不自安。但后来程怀仁出面澄清,说明琅仙君已派仙使下界处理了此事。
  百姓自是对明琅仙君崇尚不已,月余后对这声音也习惯了。明琅庙修缮过后重新开放,香火如旧。

  鄱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程府众人似乎都快忘了冬日里聚在大堂取暖的那副光景,直到一日,浩浩荡荡的不速之客闯进程府。


  为首的是鄱阳城县尉,他带着几个持刀捕快,看上去脸色颇有些为难。
  县尉左右两侧站着秦家和张家的当家主母,她们带着两家身强力壮的家仆们立在程府门前,活像索命的无常。

  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在外围小声嘀咕。


  接到消息的程怀仁匆匆赶来,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一群人,皱眉不悦道,“青天白日里,堵在我程家门前,诸位这是何意?”

  县尉擦了擦额头的汗,顶着三家人的不善的眼光站出来,“秦、张二位家主失踪已有七日,我们几乎翻遍了鄱阳城,也没能找到二位家主的下落,所以来问问程家主,可曾瞧见二人的踪迹?”

  程怀仁冷哼一声,“不曾瞧见。”

  县尉尴尬道,“既然程家主未曾瞧见...不如...”
  他想当和事佬,但有人不肯。秦夫人是个泼辣性子,指着程怀仁的鼻子开骂道,“你这老狗,竟睁着眼说瞎话!鄱阳城里秦、张、程三家商贾,偏偏我们两家的男人无故失踪,你程家倒是每日悠闲得很?我看,就是你程怀仁在背后作祟!”

  程怀仁面染怒色,他不愿与女流动手,只是厉声道,“我与他们二人的失踪无关。县尉,你难道要纵容这两家泼妇在我程家门口撒野吗?”


  县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样子。


  秦、张两家乃是鄱阳城里的有头有脸的老牌世家,在赣州地界里都是能说得上话的。程家虽为后起之秀,但有明琅仙君这尊大神供着,即便是赣州刺史来了,也得给程怀仁几分薄面。
  他一个小小县尉,既无权又无势,夹杂在这三大家族中,哪一方都得罪不起。

  他急成白脸也说不上话,好在这时,张家主母开口了,“程家主,我们并不愿与你挑起事端。”
  张夫人冷静开口,“只是鄱阳城里除了程府,其余地界我们都搜遍了,不见我丈夫的痕迹,事出从急,才会贸然登府。如有冒犯之处,还请程家主海涵。”

  好歹是个有礼貌的,程怀仁愠色略减,依旧不悦道,“那你们想如何,难不成还要将我程府翻个底儿朝天?”

  张夫人,“不,我们只想进程家祠堂一探究竟。”

  程怀仁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秦夫人着急,她一开口便连珠炮似的,“为什么不行?!依我看,城里的传言都是真的,你程怀仁在府里私养妖眷,意图不轨!这次害了我家丈夫,下次是不是要整个鄱阳城里百姓的命?”

  她尖锐的话语一下刺中四周围观百姓的心——秦、张两家人的命他们或许不在乎,但若是切身地关乎自身安危,那便要谨慎对待了。
  窃窃私语声如同海浪般朝着程府袭来,众人看他的眼光似乎都变了质。


  迫于压力,程怀仁咬紧牙根儿,烧了怀中的符纸。


  不过两息之间,扶光身现。他眼前黄绫如旧,一身黑衣飘飘,如烟一般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
  程怀仁一改刚才的凌人气势,躬身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
  扶光听完,轻瞥一眼众人,随即道,“眼见为实。他们既然怀疑,那便让他们自己看吧。”


  一群人闯进程府,在祠堂前停下。扶光挥手,解了祠堂的禁锢,“诸位,请吧。”
  原本来势汹汹的几人,真到了跟前又怯场起来。
  万一传言是真,这祠堂里真养了什么妖怪,他们进去不就是送死吗?
  众人推搡间,还是秦夫人先站出来,胆子大的她领着几个家丁,越过扶光,推开祠堂的前门。


  祠堂的窗户皆被木板钉死,漏不进一丝光,暗得像个巨大的棺木。程怀仁站在祠堂外,瞧见秦夫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手心里直冒汗。

  众人皆提心吊胆,唯有扶光站在众人前,面容平静如水。


  不多时,祠堂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是秦夫人的声音。


  扶光不紧不慢地抬腿,稳步走进祠堂内。张夫人见扶光在前,一咬牙,从仆从手里接过火把,跟着踏进祠堂。

  昏暗的屋子里灰尘漫天,刺鼻的血腥气混杂着腐肉味儿,呛得张夫人直作呕。她忍着不适,将火把举在身前,火光照亮了祠堂里的光景,她终于知道那股恶臭味儿从何而来。
  红砖地面上卧躺着两人,衣装凌乱,红痕满身,眼窝处两个深可见骨的血洞里长满蛆虫,吞食着早已僵硬的身躯。
  秦夫人跪倒在一人身前,凄声哭喊,“秦郎..我的秦郎——”

  正是失踪多日的秦、张两位家主。


  县尉手下的捕快门在祠堂外筑起一道人墙,隔绝了众人试探的眼光。暖阳下,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摆在人前,所有人的脸上均布满惧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丈夫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你程家的祠堂里?!”秦夫人上前,一把拽住程怀仁的衣领,嘶声力竭,“一定是你杀了秦郎,一定是你——”
  张夫人扶着侍女的手,虽不像秦夫人那般疯狂,脸上却也维持不住往日的体面,喃喃道,“他们的眼睛呢?为什么眼睛没有了?”


  提到“眼睛”,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一个捕快抖着嗓子,“该不会真的是...罗刹鸟...?”

  程怀仁挑开秦夫人的手,迅速反驳,“不可能!祠堂上的阵法是扶光大仙亲自施下的,罗刹鸟绝对飞不出去,更遑论杀人啊!”
  他扑到扶光面前,“大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罗刹鸟怎会冲出封印,外出害人?还专挑秦、张两家下手?”


  扶光垂眸,视线在尸体眼窝处的两个血洞上扫过,语气轻飘飘的,“是啊,这罗刹鸟明明和仙君有仇,又为何要害秦、张两家人?”
  程怀仁这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大仙!”
  他语气笃定,“当年,仙君与罗刹鸟的姻缘被两个女人截断,一个是当时的程家主母,一个是仙君后来迎娶的女人,这二人就来自秦、张两家啊!”
  “罗刹鸟一定是心怀怨恨,所以才会杀了秦、张两家家主!”


  扶光看着信誓旦旦的程怀仁,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是,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
  程怀仁面露难色,“仙君让我等赡养罗刹鸟,可如今,它在城中杀了人,恐是不好再隐瞒。大仙,现在该如何是好?”

  扶光没什么犹豫,“仙君说了,它若能乖乖呆在程府,便能保住一条妖命。它若伤人,便就地格杀。”
  程怀仁低叹一口气,惋惜道,“也只能如此了。”


  一群人站在祠堂外,看着扶光重新加固封印,一把火点着了祠堂。
  瞬间浓烟滚滚而起,火光冲天,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响彻云霄。祠堂内安安静静,除了木材燃烧的声音,再无其他。天擦黑时,祠堂终于撑不住,轰然倒塌。从火起到火灭,整整六个时辰,一只苍蝇都没能从祠堂里飞出来。

  程怀仁站在扶光身侧,看着火苗渐弱,他心里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罗刹鸟...应该是死了吧?”他小声道。

  这时,变故陡生。


  远处传来一声愤怒的啼叫,一个灰色的巨影像是从地府里钻出来一般,迅速朝程府祠堂的方向掠近。转瞬间,那影子扇动翅膀,朝着正前方的扶光俯冲而下,红喙尖锐地似乎要把人戳烂。

  众人尖叫着抱头蹲下,唯剩扶光面不改色,孑然独立。那灰鸟羽翅丰满,怒目圆睁,声音凄厉而激愤,众人只听见“咔嚓”一声,是人脖子断裂的声音。

  扶光看着眼睛睁大,缓缓倒地的程怀仁,心道一声,“果然如此。”

  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像是尘埃落定般宣判道,“该结束了。”


  那灰鸟杀了程怀仁还不够,它飞上天,仇视着祠堂前惊慌的众人,似乎它今日的苦难皆是由这群人造就的。它越想越不甘心,鸟鸣惨恻,宛转不尽,似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它振着翅,再次冲向人群,只不过这一次,它尖锐的喙还未触碰到一丝骨肉,就被一柄冰凉的剑斩断。
  扶光手起剑落,灰鸟的红喙落地,鲜血四溅。它发出痛苦的尖叫,再也不管这群人,煽动厚重的翅膀朝着南方飞去。
  扶光的身影随它一起消失不见。


  夕阳落下,城南的明琅庙送走最后一批香客,打扫院落的小沙弥拄着扫帚躲懒,恍惚间听见一声泣血的鸟鸣。
  一个巨大的灰色鸟影从天空中落下,直直地砸在庙里的明琅仙君雕像前。小沙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到一旁,正准备叫人时,却见那位眼覆黄绫的仙人紧随其后现身。

  灰鸟嘴上鲜血直流,它扑闪着翅膀,像只笨重的鸡,挣扎着朝明琅仙君雕像的方向挪动。扶光手中提着剑,缓步跟在它身后,不急不慢,像个胸有成足的猎人。


  “飞到这里又如何,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模样吗?”

  灰鸟展开双翅,像拥抱恋人一般,拥住了明琅仙君的雕像。


  “你不能说话了。真可惜,我还想听听你的遗言呢。”

  扶光摩挲着镀金剑身,继续道,“我更想知道,当年你夺走我的眼睛时,可否想过今日的下场?”

  灰鸟身子抖了抖,继续沉默。


  扶光不再言语,一把拽起灰鸟,手起剑落,将它利落地斩于足下。

  小沙弥躲在一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扶光诛杀灰鸟的模样,竟和明琅仙君雕像上的一模一样。

  就连他手上拿着的巨剑,都刻着相同的金纹。


  小沙弥揉了揉眼睛,惊恐地意识到——扶光手里拿的,就是几月前雕像被毁的那夜丢失的剑。


  ...

  程家旧宅,扶光将灰鸟的遗体收入棺材,粗实的铁链将棺材捆了个结结实实。

  程夫人眼眶哭红,领着儿子站在佛塔前,向扶光再三确认道,“大仙,这罗刹鸟不会再活过来了吧?”
  扶光道,“我已将其肉体精魂尽数摧毁,即便再过千年,他也无法再聚神魂了。”
  程夫人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程夫人的大儿子,也是程氏这一代的新家主鼓起勇气上前,问道,“大仙,我还是不明白,那罗刹鸟究竟是怎么从祠堂里逃出来,杀了我爹的?”
  扶光反问道,“祠堂里有无密道?”
  程夫人面色一僵,“有...是有。明琅仙君当初修建新程府时,在祠堂下留过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但这密道向来只有程氏家主才知,那罗刹鸟又是怎么会知道密道的存在?”

  扶光淡然道,“他是如何知道的,恐怕只有百年之后你亲自去黄泉地府问他了。”


  小家主又道,“大仙,能否再给我们留下一道通讯符纸,以防万一呢?”
  扶光摇头,“孩子,人定胜天。从今往后,程家就要靠你来守了。”

  小家主还想追问两句,却见扶光身影变淡,逐渐消失于天际。


  ...

  茫茫云海间,扶光眼覆黄绫,孑孓独行。前方,一只獬豸兽闭目端坐,见扶光前来,睁眼,口吐人言,“明琅已死,善恶有偿。金乌,你大仇得报,又为何连累无辜的凡人?”

  扶光反问,“无辜?谁无辜?”

  獬豸兽双目明亮,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是天庭的司法官。它道,“张、秦、程三人皆由你而亡,何其无辜?”

  扶光冷笑一声,“无辜?张、秦两家为制衡程家,私自放出镇压于佛塔下的罗刹鸟,却被程怀仁反将一军,将张、秦二人挖眼虐杀,嫁祸给罗刹鸟。这三人,何人无辜?”
  
  獬豸兽叹息一声,“可你已斩杀明琅,还有何不满呢?”

  扶光却道,“不,明琅不是被我杀死。他是被程家人的贪欲所杀。为了保命,他甚至传出那样一套恶心的说辞...”
  什么情投意合、喜结良缘,通通都是谎言。
  明琅发现自己被困祠堂中,情急之下编了一套说辞,在程怀仁手中保下一条命。程怀仁若真能谨遵诺言,将明琅困于祠堂内,不再生事,扶光便也找不到理由杀它。
  只可惜,程家人用自己的贪欲亲手抹杀了自己供奉百年的祖先。


  獬豸兽沉声道,“此案到此为止。金乌,你三百年的大仇得报,该放手了。”


  扶光一把扯掉覆眼的黄绫,露出一双空洞凹陷的眼窝。


  三百年前,一只千年金乌即将修成正道,飞升前夜,电闪雷鸣,它好心救下被雷劈中、奄奄一息的程明琅,却反被贪婪的程明琅挖去双眼吞食,埋于坟地。怨气滋生,失去双眼的金乌化为罗刹鸟,欲向程明琅复仇,反被他所杀,镇于佛塔下。
  兜兜转转三百年过去,金乌魂魄未散,重塑金身,被人意外放出后,飞到仙界,状告明琅仙君的恶行。
  獬豸兽明辨是非,遂剥了明琅仙籍,将他化作鸟形,夺走人言,贬下凡间。

  才有了鄱阳城正月里的这场闹剧。


  ...
  明琅仙飞升三百余载,有恶鸟入鄱阳城,连杀张、秦、程三家男丁,为扶光仙所斩。自此,明琅仙不复应祷,百姓遂毁明琅庙,于其地建扶光庙祀之。——《赣章遗事·扶光仙纪》

评论
表情包
0/500
全部回复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