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临浔,正是绿池落尽红蕖却,风过远吹禾黍香的时节。
晨光熹微,大道上行人寥寥,但朝食摊子已经零星地支起。偶尔传来几声吆喝,伴随着诸如剁馅、水沸、油炸的烹调声。秋风不仅送来凉意,各种食物的香气也随之罩住每一个过路人。饿了一晚的五脏庙尚且空空,眼耳鼻倒先大饱一顿,勾得人胃里馋虫顷刻苏醒。若是钱囊允许恨不得从街头吃到街尾,挨个尝遍。
“笼饼——新鲜蒸的笼饼,暄腾热乎的笼饼嘞!”
“王婆芝麻烧饼,一口咬下去喷喷香!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五味粥、绿豆粥、赤豆粥、馓子粥、菜粥——都来看一看啊!”
沿街的铺子也有伙计开板迎客,懒散地清扫擦洗,迎接新的一天。
清早的街巷正渐渐苏醒。
一个约莫豆蔻年华的小娘子坐在馄饨摊的杌子上,睡眼惺忪,不在意形象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水。她努力瞪大眼睛同瞌睡做抗争,但无奈周公热情相邀,盛情难却之下她半梦半醒地扮起了啄米的小鸡,唇边依稀有丝晶亮。
天可怜见,才五更天,她在马成山都没起得这么早,若是阿姊知道了,还不得心疼坏了。
“道长,我们今儿干什么去啊。”小梅用手指扒开上下眼皮盯着半空有气无力地问道。
她口中的道长是位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的郎君。岁月似格外眷顾修道之人,道不言寿,若仅凭皮相观之,不过逾冠。
岑清疏眼睛微阖,指腹摩梭着手背,听到小梅说话后偏头瞧了她一眼:“困成什么德性了,别逞强,撑不住就回去睡吧。”
她一听顿时精神了些,用力掐了把大腿,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煞有介事地回道:“我此番入世不止要览山川风貌,也要感受人情冷暖,自然不能放过任何机会。阿姊说我在临浔的这段日子可以跟着你,那天不是把信给你了嘛,你也答应了。君子说过的话,四匹马也拉不回来!”
岑清疏笑着揉了把小梅的头发:“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也没不让你跟,你要是不困就跟着呗。”
她急忙护住头发,但慢了一步:“哎!别碰我头……”
岑清疏收回手,见手心漆黑一片就知道她为什么拦着了,他倒把这茬忘了。从出山到现在连一个简单的障眼法都没学会,这娃儿平日都在干什么,看着挺聪明一孩子,怎么就……
他内心长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她阿姊也是心大,就这么放她出来了,人世险恶,也不怕她被人连皮带骨尽数嚼碎吞了。他得想法子尽快教会她障眼法,总这么染色也不是回事。
“跟、跟你说了不要碰我头发。”小梅越说越没底气,有些心虚,偷偷觑了眼岑清疏怕他生气。真不是她没认真学,只是比起障眼法,有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岑清疏自然地用术法净手后接着说:“去送子庙寻人,昨夜我算到今日有个有缘人。”
小梅满脸疑惑,怀疑自己没睡醒听错了。送子庙的有缘人,嘶——不会是什么孽缘吧,看岑道长浓眉大眼没想到竟还有这等风流债,啧啧啧。
见她藏不住事的脸,岑清疏正欲抬手一个爆栗,他们点的馄饨上桌了。
馄饨摊的阿婆步伐稳健地端着碗过来,“馄饨来喽,道长和小娘子久等了。小心烫,慢用。这是自家腌的咸菜,不收钱。”
一人一妖各自接过滚烫的瓷碗齐声道谢。小梅乖巧应声的模样很讨阿婆喜欢。
一个大碗中有十数个馄饨,薄薄的皮子下隐约透出肉馅的粉,在清汤里浮浮沉沉,后头拖着的面皮如鱼尾般飘逸。葱花碧绿,还点缀着金黄的蛋皮丝,好一幅鱼戏莲叶图,勾的人食指大动。
小梅心急地舀起一颗馄饨,吹也不吹便送入口中,咸淡还没尝出先被烫得呲牙咧嘴。尽管如此,她也不舍得吐出来,一边往嘴里扇风一边快速咀嚼。肉馅鲜嫩紧实,馄饨皮煮的恰到好处,香滑可口,好吃得紧。
岑清疏的吃相远比小梅来得从容,动勺之前先往汤里加了几滴香醋。吃来吃去还是郑婆摊子的最对他胃口,秋日朝食来这么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快哉!
小梅夹起一筷腌菜,嚼起来咯吱咯吱的,酸爽开胃。配着腌菜她很快吃完了馄饨,脑中残余的困乏被这顿饭食驱散。汤的滋味也妙,里面加了什么她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好喝!
“道长,我还想再来一碗。”她喝完馄饨汤双眼放光地盯着岑清疏。
“钱不够,不许吃。”他自顾自地吃着。
“嗝,我吸取了阿姊的教训出来带了……”小梅被阿姊耳提面命过财不露白,机警地环顾周围把字眼含混过去,“那我自己付,嗝。”她有些心虚地捂住打饱嗝的嘴。
“你要是想吐大街上,我也不拦你。”他放下调羹,不紧不慢地说道。
小梅想起自己初到临浔的糗事选择缄口,只能咂摸嘴细细回味。
——
他们用完馄饨并未耗费太多时间,行到送子庙附近天色尚早。
朝霞织就的锦缎堪堪铺满天幕,金芒纺成数道细线,穿梭其间,好似要绣出个风轻云净的清晨。然而这刻的绚烂如烟花般易逝,且俗语有云“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不久后或有细雨将至,这给宁静的早晨带来一抹不可预测的变数。
送子庙显然香火鼎盛。即便今日非年非节,亦不是娘娘生辰,庙前仍有信众等候,渴望抢得头香。他们企图用虔诚祈求神明垂怜,赐下子嗣,以延续血脉。
小梅不管旁的,光是这份能早早起来的决心就足够令她肃然起敬。
她双手抱胸,斜倚在树干上发出由衷的感叹:“真佩服这些人。”她的视线在四周漫不经心地游移,顺着沁人的幽香,她抬头发现自己倚靠的是棵木樨树。淡黄的星子闪烁在繁茂苍翠的枝叶间,花还未到极盛时,许多花骨朵仍含羞带怯。可即便如此,伫立在树荫下,那浅淡悠长的香气也足以令人衣袖盈香。由此可想几日后满城香风的盛景,她不禁生起了一丝期待。
小梅站累了索性改成蹲姿,路人不时投来诧异的眼神,但她浑不在意,手绕着青色的衣角打发时间。她的目光追随着送子庙前络绎不绝的香客,终于忍不住问道:“有缘人何时才会来?是推算不出吗?”她抱怨着,爪子都蹲麻了。
岑清疏老神在在地回:“差不多知道什么时候来。”
小梅看了看日头,又扫了眼熙熙攘攘的大街,不满道:“知道还起那么早!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吗?”
岑清疏回答得理所当然:“当然是为了那碗馄饨啊,现在去郑婆那儿,她就要收摊了。怎么,难道馄饨不合你胃口?”
她本想反驳,最后却硬生生咽回肚子里,不得不承认,这个理由让她无言以对。
沿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时,终于等到了那位所谓的有缘人。
妇人的腹部高高隆起,身边跟了个老媪,应是她母亲或婆母。
二人皆着粗布衣裳,妇人发间仅插着一根木簪,除此之外,全身再无其他饰品,很是素净。她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眉宇间染着郁色。瘦削的身形衬得孕肚愈发沉重,仿佛根细竹竿上挂了个大冬瓜。小梅看得心惊胆跳,生怕她不小心栽倒落个一尸两命。老媪也眼下青黑,一派愁苦样。
岑清疏的眼中却看到两妇人周身缠绕着不详的黑气,尤其是年轻妇人的肚子上墨色翻涌,隐约可见几只婴孩的小手贴在她的肚皮上,宛若迫不及待要和肚子里的娃娃碰面。
待到她们从庙中走出,岑清疏没有急于上前,而是再次细细观察年轻妇人。他眉头微皱,意识到机缘竟藏于她的腹中,罢,天意如此。
岑清疏疾步上前叫住她们,匆匆开口:“二位善士请留步。”语毕又行了一礼。小梅也学他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请移步空处一叙。”
二人显明是认识他的。妇人打了招呼后便一声不吭,低头静立在老媪身侧。老媪则挤出谄笑朝他问好,并自称是平昌村的张氏和陈氏,随后夸赞起他从前替村子除妖捉鬼道法精湛,喋喋不休地说着车轱辘话,小梅几次想打断都被岑清疏阻止。
终于,话头转到他叫住她们的原因,小梅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听得发胀的耳朵。岑清疏快速开口:“近期家中可有异事发生?我观二位面色青白,恐遭了什么邪祟。”
一提到这个,张氏立刻激动起来,直呼道长真乃神人也!小梅腹诽,但凡长了眼的看你俩面色就知道有问题,哼,要这么说她也是神鸟了。
在张氏想要继续说下去之前,岑清疏先发制人,表示需要亲自看了她们住处才能下判定。
临了她面露难色,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只是讪笑。岑清疏心念一转就知她在犹豫什么,他表明不收银钱。话落,婆媳二人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到了村里,沿河浆洗的乡邻同他们寒暄,张氏却不愿多做停留,只是应付几句,便着急忙慌地领着小梅和岑清疏归家。
拐过一个路口时他拉着小梅往外偏了几步,顿了顿继续走。小梅正欣赏道边杂草堆里开出的野花,脚尖也不时地踢碎石子玩耍,猛然被拉得差点趔趄。她心里暗骂:什么毛病!
通过那处后没走几步就是张氏的屋宅。岑清疏打量着面前还算宽敞的青瓦房,又瞧了瞧她们朴素的衣饰不发一言。
张氏请他们进屋,陈氏自觉地去烧水。小梅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张氏拦住,“她快生了,动动也是好的。又不是头胎,哪有那么金贵,小娘子不必操心。”
岑清疏先是和张氏唠起家常,得知她膝下仅有一老来子,现今在城里做活。然他观张氏面相,命中应有一子两女。
明晰了那片土地下沉睡的婴孩尸骨之中两具的身份,他轻叹,但也仅是叹息:人心非木石,岂能无感?只是世间太多不平事,如利刃雕琢凡心,磨平爱恨嗔痴,直至刀锋成镜,也就麻木了。
水烧开了,陈氏提着茶壶给众人倒水。小梅眼神不错地盯着茶壶和陈氏肚子的距离,她怕是堂屋里最关心陈氏和她孩子的妖了。
茶杯上热气升腾,小梅嘟嘴吹气看雾聚雾散玩得不亦乐乎。她扭头看向岑清疏,他也捧着杯子,白雾缭绕间面目被模糊,只剩一双低垂的目,神情看不真切,恍若庙宇里端坐于高台的菩萨,无悲无喜。那一瞬他们似咫尺天涯,好在他抬眼又落回人间。
她被自己没来由的想法逗乐,他怎么会像菩萨,要像也该是三清才对。
岑清疏啜了口白水:“陈娘子之前可曾有过一个孩子?”
陈氏的手不自觉地绞紧裙摆,声音细若蚊蝇:“是,只是是个没福气的,生下来就去了。”
张氏不知想到什么怒得拍桌:“道长,难不成这些日子作祟的就是那个贱皮子?”
陈氏被响声吓了一跳,嘴唇嗫嚅,眼睫轻颤,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小梅觉得她们的反应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具体哪儿不对劲。
岑清疏放下茶杯冷声道:“如果你们不说实话,我也无能为力。小梅,我们走。”
她对眼前的局面感到困惑,但还是顺从地起身准备离开。
张氏忙拦住他们,讨好地说:“怪我那儿媳妇嘴笨,没说清,道长莫气。”她接着理所当然地说:“这也没什么好瞒的,刚从肚子里出来就给溺了。反正女娃留着也没用,还妨碍生下一个。”
听张氏说完陈氏面上似有悲戚,发现小梅在看她,仓皇地掩盖过去,扯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小梅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在谈论什么。
岑清疏面无表情:“那你呢?”
张氏困惑:“我?”
岑清疏:“你的两个女儿。”
“当然也溺死了。我命苦哟,接连生了两个不带把的。所有人都怪我肚子不争气,还好后来生了栋儿。”张氏一脸庆幸。
“道长你给个准话,是不是我儿媳生的那个作怪,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晚上睡也睡不好,栋儿都不爱回来了!”张氏的话里寻不到半分难过,见岑清疏能看出自己命中子女数,她的态度更加热切。
岑清疏阐明还有她的一双女儿。
张氏气急败坏:“我那两个死了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居然还阴魂不散,我呸。”
小梅听得直皱眉,这老太婆居然还能理直气壮。但她记起曾答应过岑清疏不轻易插嘴,强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骂声。
张氏恨恨地道:“这些赔钱货死了都不安生,赶紧魂飞魄散!老婆子我心软可怜她们,只是溺死埋了,让她们投别家去,倒是恨上我了!赶明我叫上全村的一起踩,一人一口唾沫,再灌些童子尿,看她们还能作什么妖。”
小梅实在忍无可忍,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地诅咒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婴孩。真真是“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
岑清疏按下她,眉目冷淡:“慎言,莫造口业。”
他的目光落在陈氏肚子上:“若这胎再犯杀孽,你们家就是断子绝孙的命,且恐有性命之忧。”
张氏大惊失色:“什么?!”
陈氏自欺欺人地说:“我这胎熊罴入梦,定是男胎。”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大,不知是在说服别人,还是在让自己深信。
张氏听懂了后半句连连点头:“对对对,肯定是我们孙家的长孙。”她的话语中满怀期许,宛若已经窥见孙家血脉的延续与荣耀。她盼着腹中男胎呱呱堕地,顺利长大成人考取功名,而后登科及第得面天颜,最终入朝为官,光宗耀祖。光是想想她的眉头就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脸上浮现出一抹诡谲的温和。烂赌成性的不孝子已无望,她余生的指望全寄托在孙儿身上。
小梅觉得她们无可救药,儿子真的那么重要吗,值得用女儿们的命去填?再者生男生女岂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岑清疏早已预见了这样的场景,对她们不抱任何期待。有些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他深知这个道理。况且,这也不单是她们的过错,人心的洪流又岂是轻易可违的……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胎集了其他婴灵的执念,你们昔日种下的因,如今结出的苦果反噬己身。其间的因果我不便插手,你们好自为之。只是切记,千万莫要有害这胎的念头,否则大祸临头。”
说完,他带着小梅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张氏赶紧回房取出体己,追出去时却发现他们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只好悻悻作罢。
陈氏这时泄了气,惴惴不安地说:“娘,万一这胎又是女娃……”
张氏没好气地打断她:“什么万一?没有万一,这一定是我们家的金孙。”她白了陈氏一眼后便做饭去了,可不能让她的乖孙挨饿。
——
厚重的云如同一层灰蒙的帷幕,遮敝了太阳的光辉,天空显得阴沉而压抑。
离开平昌村后,一人一妖并肩而行,沉默不语,只有脚步声在树林间回响。
小梅心情复杂,情绪低落,她回头望了一眼张氏家的方向,叹了口气。“道长,”她终于打破了沉默,“男女之别真如隔天渐?”
岑清疏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远方的山峦,许久才缓缓说道:“此因众缘而起。世人重孝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无子嗣死后谁摔盆抬棺,辛苦挣下的家业难道甘心拱手让人?男女劳力的不同也让农人更偏好生男等等。”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梅,人不是鶌鶋,人世亦与无拘无束的山野不同。”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沧桑,思绪飞远,似回到几十年前,那时阿姊小妹尚在人世,虽食不果腹、四处流亡,但至少家人团聚。他的手指习惯性地抚上手背,感受着与小妹之间最后的纽带。
小梅似懂非懂,她还是觉得不对。
岑清疏看她一眼:“还有啊,小梅。”
她不明所以:“什么?”
岑清疏轻笑:“是天堑,不是天渐。”
小梅尴尬地转移话题:“他们会照做吗?”
岑清疏语气肯定:“会的,他们不敢赌。”
小梅仍不免有些担忧:“可是,如果他们不听劝告,依旧选择溺女,那……”
“每个人的选择都会带来相应的后果,”岑清疏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们劝阻过,但最终的路还是他们自己走。”
小梅不在乎孙家人,她忧心的是陈氏腹中不知男女的孩子。
岑清疏告诉她自己留了纸鹤,有消息会通知他们的。
小梅这才放心许多,心情也逐渐平复。
两人继续前行。
风推云动,随着云层的变幻,太阳终将挣脱束缚,再次普照大地,驱散阴霾。
——
金风细细,秋叶如雨,一夜起来院子里铺了满地金黄。
小梅认命地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这些秋天的馈赠。枯叶在同色的鞋履下碎裂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在山里时最喜欢这个季节,阳光极好,很适合在草地上打滚晒太阳,再呼呼大睡做个美梦。
思绪飘远,小梅心中浮现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或许这就是乡愁吧,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岑清疏头也不抬地问:“一大早叹什么气?”
“要是还在山里,我们会扑通砸进落叶堆里玩耍打滚,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游戏,阿姊每次夸我跳得好看。”正说着又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往下坠,小梅晃晃脑袋把它摇落一起扫进落叶堆里,神情有些骄傲。
“可是在人世就不能这样,人身很沉重,人形也好像一层枷锁,上面压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我好像也变得不像自己了。”话音一转,她的声音明显蔫了,岑清疏不用抬头都能想象出她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人间的规矩真多,对女子的尤其多。笑不露齿,走不动裙,好难呀!最开始我不在意这些,现在我好像有那么点点在意了。”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粒米的大小。
“说起来,也不知道孙家有没有好好对待那个女婴。陈娘子的相公也真是的!她生产那日,血水一盆盆地往外端,连我这个不相干的妖都替她捏了把汗。他倒好,烂醉在赌坊里,太不像话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加大了扫地的力度,仿佛要把心中的不满都扫去。
“至少那个孩子性命无虞。”岑清疏提笔在纸上记着什么。他的话打断了小梅的思绪。
小梅撇嘴点了点头。她心想,成为男子并非幸事,做女子更是糟糕,两者皆被世俗规矩所困,唯有在山林之间方能寻到真正的自由自在。念及此,她不禁怀想起阿姊,还有能陪她一起跳落叶的小伙伴,以及那个铺满落叶可以肆意撒欢的马成山。
“唉——但是山里没有人间好吃的多!可能这就是书里说的难两全吧。”
岑清疏好笑地摇摇头,手上的书往后翻了一页。突然,他察觉到纸鹤异动,明了陈氏的孩子出事了,示意小梅随他过去。
她立刻抛下扫帚跟上。
——
岑清疏给自己和小梅施了隐身术,看着陈氏魂不守舍地提了只粗糙的竹篮,步履蹒跚地向荒郊野外走去。
小梅眼尖,一眼便瞥见篮子里有个孩子,她向岑清疏投去询问的目光,他点头肯定。
随着陈氏越走越偏僻,她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陈氏分娩不过十数天,怎会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出来,这其间必定发生了什么。
终于,陈氏在一处鸡犬不闻的地停下了脚步。
在这片荒芜的野外,一座砖石砌成的六角小塔孤零零地矗立着,上刻积骨塔三字。岁月的侵蚀让它表面斑驳,遍布青苔。塔身并不高大,却因其用途而显得阴森可怖。
陈氏放下篮子,对着女儿絮叨,要怨就怨她时运不济,投生在这样的人家还偏是个女孩。相公因赌博丢了命,婆婆怪她生了个丧门星。家中积蓄所剩无几,若是男孩,即便是饿死也得拉扯大。话音未落,陈氏已是泪流满面,不知是在为谁的命运悲泣。
小梅只觉得悲哀,连身上的青衫也似失去了光彩。
哭完陈氏狠心丢下竹篮,头也不回地离去。
积骨塔没有门,只有个狭小的开口,被一块破旧的木板封住,木板上满是裂痕和虫蛀的痕迹,显得脆弱而摇摇欲坠。小梅化作原身飞到仅有的那个小窗口前,透过木板的缝隙,可以隐约看到塔内昏暗的空间,那里藏着人性的深渊。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让她一度忘记振翅险些跌落。随着她靠近,一股腐烂的恶臭直直冲鼻腔打来,几欲让她作呕。塔内的尸骨堆积如山,一具紧挨着一具,交错层叠,相互纠缠,如他们的命运一般。
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未曾有人来打理,成了食腐者的乐郊。蛆虫在腐肉上肆意地爬行、繁衍。而不知何时,老鼠也悄然闯入了这场盛筵。
在这片死亡的沉寂中,偶尔传来的微弱动静和低微哭声更是令人心碎——那是尚未完全断气的婴孩,他们的身体不时地抽搐,眼中的光芒早已消散。而更多的,是那些早已逝去的无辜生命,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烈火的洗礼。
小梅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她的目光在这片悲惨的景象中徘徊,却不敢细看。她知道,这些被遗弃的生命大多数是女孩,她们的出生和离去都悄无声息,被人世所遗忘。
赶路的途中她也曾无数次瞥见这样的塔影,但并未细究背后的真相,如今想来竟是无数婴孩的埋骨地。
塔的上方,几只乌鸦盘旋低飞,它们的叫声在空旷的荒野中回荡,更添了几分阴郁和凄凉。阳光透过云层的罅隙照在塔上,却仍然无法驱散那股从塔内散发出的寒意。
岑清疏诵完七遍往生咒后一把火点燃了所有尸骨,火焰熊熊燃起,将罪孽一同焚烧殆尽。然而,这些罪孽只是暂时被火焰吞噬,它们在灰烬中蛰伏,伺机而动,一旦风起,随时可能死灰复燃,再次蔓延。
愿他们来世能够得到安宁,不再遭受这般苦难。火光中,岑清疏的目光坚定而悲悯,为这些未曾得到善待的生命送上最后的祝福。
他动作轻柔地提起那只粗糙的竹篮,小梅飞到他的肩头静静陪伴着,他们离开了积骨塔。周围的杂草在晨风中摇曳,恍若也在为此哀悼。
他们沉默不语,因为在这个时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孩子依然沉睡在篮中,幸运地在梦境中短暂逃离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岑清疏掐指一算,然后迈步向栖云湖走去。小梅歪了歪雪白的脑袋,口吐人言:“她之后怎么办,我们能养她吗?还有其他的孩子我们能救吗?”
“我们养不了,你不可能永远留在临浔。你也救不了所有的孩子,不要无端给自己揽上这许多责任。”
“可是我带了很多金银。”小梅急切地说,她不想他怀疑她的诚意。
岑清疏抚摸着她光滑的青羽:“不够。”
“那要多少?”小梅追问。
“你把整座马成山搬空也不够。”他的话让小梅的鸟嘴都合不上了,她没想到竟然需要这么多,不禁有些垂头丧气。
况且即便救下那些孩子,也不一定会有人感激,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湖边的几棵木犀开得如火如荼,驱散了一行人身上沾染的腐臭。女婴也被浓烈的花香唤醒,还是稚儿的她眼神纯粹,不知道自己被抛弃的命运,也读不懂这世间的男女之别,只咿咿呀呀的抓着随风飘落的桂花。
小梅抓住竹篮的提梁,和她互动玩耍。
岑清疏变出个刚好可以容纳女婴的木盆,轻轻把她抱进去。
小梅还是想争取留下这个孩子,岑清疏却说她唯一的生机在湖上,遂只好作罢。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变回人身,划破指尖把指头塞到女婴嘴里。她乖巧地吮吸着,喝了会儿松开嘴,抱着手指进入梦乡。
木盆随着湖水漂流,仿佛受到某种指引绕过芦苇丛生的汀渚停在了一个渔女面前。渔女刚卖完渔获从市集回来,正要返家去,冷不丁看见水面上飘着一个木盆,划近发现竟有个孩子。她左右张望发现四周只有她一条船,一咬牙把孩子抱了回去。
小梅和岑清疏看到水镜里的这幕松了口气。
渔女回到家被婶娘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你本来就是老姑娘了,还捡了个拖油瓶,婚事更难了!作孽哦,这么小就给扔了,唉。”
渔女讨饶道:“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呀,我知道婶娘最是心善了。再说女儿怎么了,我是女儿不一样活得很好。我捡到她说明我俩有母女缘分,你看这小脸多招人疼啊。来,这是叔婆,囡囡快叫,叫了就是一家人喽。”
“尽贫嘴!我是管不了你了。”刀子嘴豆腐心的婶娘转身进了厨房熬米汤去了。
“哎呀,娃娃尿了!”渔女感觉到手臂上的濡湿大叫。
“你这笨手笨脚的丫头……”
——
山林间,尘世的喧嚣尽数褪去,只余层林尽染的秋色和鸟雀的啾鸣。
山风裹挟着雨后的土气、松脂的甜香、不知名的花果香同人撞个满怀。
小梅的心也随之宁静,耳畔的发丝随风轻舞,她深吸一口气,把头发拨拢到耳后开口道:“初到人间时觉得好生热闹,满目都是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虽然陌生让我有点畏缩,但凭着那股子好奇压过去了。好吃的也特别多,我很喜欢。”
“除了霉苋菜梗。明明也有一个‘梅’字,却那么难闻。”她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
岑清疏看着她眼里流露出笑意。
“我想人间可真好啊,甚至不想回去了。但后来遇到了那些人,还目睹了那样的场景。禽兽尚知护犊,人怎能这样。我在想到底是我遇的太少,还是人骨子就是坏的。”
小妖怪哪怕用的恶词都是一个轻飘飘的坏。
岑清疏静静地聆听,没有插话。小梅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或许我不该用单纯的善恶去衡量人心,毕竟我们在山里偷果子吃都会耍些小聪明呢。”小梅试图说得轻松一些冲淡凝重的氛围。
她望向远处,小腿随意地摇晃着:“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还没想明白。”
“抱歉,我也没办法给你答案。”岑清疏嘴唇翕张,他不该用自己的观点去影响她的判断。
“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不打算纠结了,既然没有答案那就去寻找答案。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到时候应该会有更深的感悟吧!”
她想,她还有很多时间去探寻问题的答案。
天色垂暮,日头西斜,艳丽的火烧云肆意燃烧在天际,美得不管不顾,定要灼伤人眼才算罢休。山峦也沐浴在一片橙红之中。
余晖映在小梅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她的瞳色澄澈,眼里盛着漫天霞光。
岑清疏觉得此刻的小梅像是做回了马成山那只自由的鶌鶋,脱去了沉重的外壳。
夕阳的光辉透过枝与叶的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金屑,风穿过林间沙沙作响。他感叹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小梅挠脸困惑地问:“什么意思?你知道我学的不是很好。”
“意思就是啊——”岑清疏起身拍去衣服上的尘土,“该回家吃饭了。婶子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天色晚了就看不清路,不好下山喽。”
“哼,好——”
小梅知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她也不在乎。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小梅蹦蹦跳跳地走着,掰着手指头报菜名:“不知道婶子有没有做我爱吃的糖醋排骨、合蕈炒菘菜、菠薐丸子汤,走了之后吃不到我会一直想的!”
岑清疏摇头失笑,心下暗忖:尽长了个吃脑袋。
鞋履踩在枯叶上簌簌作响,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暮色渐渐远去。
旅途才刚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