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替白泽看守人间妖怪的巫觋,相对平静的度过了数千年。
1.
我最近频频做梦,就像今天,我再一次被拽进了相同的梦里,回到了千年前的获得白泽律令的那个夜晚。
只记得那夜崖边霆霓飘霖,风啸如雷,崖下影影绰绰,万千妖族拥挤其中,远处还有阵阵的鼓声。
一只巨兽屹立在崖边,白色的毛发随风飘扬,仿佛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芒,吸引了所有妖族的目光,但是她的眼神俾睨生死,视线掠过嘈杂的妖群,擂鼓的人类,穿过平原,森林,海洋,一直投射到了最远处。
数十道粗大的黄色闪电击穿云层相互交织,仿佛要撕裂天空。不,它们已经撕裂了天空,所有闪电的末端汇聚一点,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天空一角如绢帛般被绞碎出一个大洞。
我与一个男子并肩站在她的身后,那男子穿着一身墨色大氅,额生独角,目光如炬,望之令人生畏。
不知站了多久,我早已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看到余光中一点荧光从巨兽身上飘出,晃悠悠朝着我们飞来,那男子上前一步想伸手接住,没想到白光一闪,躲过了他,径直飘到我面前。
男子愕然之后一字一顿朝着巨兽问道:“为什么?”
我则有些局促,抱着被雨冻得瑟瑟发抖的身躯,看着浮在面前的白光迟疑,里面是一本通体洁白的书卷。
空气微动,威严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獬豸,你缺了一些东西。”
“我缺了什么?”被叫做獬豸的黑衣男子再次发问,声音中充满了怨恨与不解。
白泽沉默不语,此时地面震动,无数的妖族朝着被撕裂的大洞前进。
獬豸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蓦地一把穿透了白光,想要捏住书角,可不受认可的妖怪根本无法触碰白泽律令,他被书上冒出的炽热白光弹开,捂着被灼伤的手掌低声呻吟。
“人类是脆弱的种族,总是被情感所左右,为什么要选择人类继承!”獬豸咆哮出声,却只得到白泽怜悯的眼神。
“痴儿,随我离开这里吧。”
獬豸不再言语,捂着手独自朝着妖群前进的反方向离去。
眼前白光黯去,我手上一沉,那卷古卷坠入手中。
“从今往后,你便掌管白泽律令,代替我管理人间妖事。”
我正怔在原地,惊惧地发现雨水不知何时变成了墨色,听得白泽发出悲鸣,奔走的妖群在黑色的大雨下逐渐溶解,露出皑皑白骨。
2.
我猛然惊醒,视野蒙上了一层白纱,一些光点闪烁。
被酒精浸泡过的大脑花了一些时间,才认识到那是直射的灿烂阳光。
清醒后我下意识的扫了眼桌角,那里摆着一本古籍,正是我保管了千年的白泽律令,数天前,几点淡淡的墨痕出现在原本光滑纯白的皮质封面上,而且逐渐变深。
我心中隐隐的有些不安,这大概就是我最近噩梦连连的源头。
突然一抹影子投射到屋内,摇曳不停,是窗外有个人探头探脑的正在往里窥伺。
“郑老大,你在家吗?”那人隔着窗轻声叫喊。
“门在前面。”我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等到穿衣开门,一个中年男子乖巧的站在门外,西装笔挺但姿态猥琐,一见我,便点头哈腰地凑了过来。
“郑老大,您这气色,容光焕发,真不错。”
“我刚做了噩梦,能有啥好脸色。”
那人眼睛滴溜溜的一转,连连附和:“对对对,郑老大说得对,但您这噩梦做得好啊,脸吓白了,显得倍精神。”
“行了,应声虫,有事直接说,别绕圈子。”眼前的男人——应声虫,虽然在妖怪中人嫌狗厌,但在人类社会中意外地混得不错,貌似在一个大企业里混到了中高层。
应声虫嘿嘿一笑,刚想开口,门口又进来两个人,是一对母子,孩子身上还背着书包。
“小郑,有客户啊,那我待会过来打扫吧。”
我个人对于卫生的认识有些偏差,隔壁邻居大姐王红梅为人热心肠,看不过去,有空就会来帮忙收收垃圾,擦擦桌子,时间长了,我就直接聘请她一周来做一次保洁,一晃几年,已经成为了默契。
听说她老公走的早,带着孩子刘邵元蜗居在这城市的一角,平时要照顾家里,只能到街坊邻居那里找点零活,东家做顿饭,西家扫个地,还好孩子聪明懂事,周末不上学就跟着妈妈一块。
“没事,王姐,您进来打扫吧,我和他进去谈。”
“对对对,王姐,我们进去谈。”
我连忙把应声虫拽进里屋。
“现在可以说了。”
“我老婆和她孩子丢了。”
“什么?你老婆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吗?”我怀疑我没听清。
他脸色一红,也尴尬的搓着手:“对对对,郑老大说得对,去年有对青蚨母子刚从山里进城,你知道单身中年在职场是受歧视的,所以我们就一起组了一个家庭,这样她的孩子能有城市户口,上学不麻烦,我也能和领导聊一下家庭的话题,增进一下感情。”
“噢,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翻阅着城市妖怪的名册,找到了他说的青蚨母子:“他们不会是受够你了,所以才偷偷走的吧。毕竟咱城里单身优质男妖也不少的。”
“对对对,呸...不对不对,郑老大,你这就不知道了,一年下来我们相处得也有了感情,不会不告而别的。”
“那你老婆和继子失踪多久了?”
“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才来找我?”
面对这个问题,应声虫有些局促,半响之后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脸色:“我之前找了那位帮忙...”
我看着他暧昧的神色,已明白他指的是谁,当下心中一沉,但面色依旧:“你找獬豸也没事,但他没查出来吗?”
应声虫见我没啥反应,如蒙大赦:“对对对,獬豸哪有郑老大厉害,我老婆孩子就全仰仗郑老大了。”
我心中冷笑,我毕竟是个人类,虽然是白泽钦定的执律者,但千百年来妖怪们对于我始终是畏大于敬,有事还是更信任獬豸。
“但是...”应声虫话锋一转:“獬豸老大其实还是查到了一些东西,不过涉及人类,所以让我跟您说一声,想把线索交给您这边来处理。”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他有什么条件?”
“他需要和您见一面。”
“行,走吧。”我的噩梦也与他有关,正好趁这个机会找他聊下。
我和獬豸之间的嫌隙是妖尽皆知,应声虫没有想到我这么痛快就答应,喜上眉梢,生怕我后悔,赶紧开门,弓着腰把我请了出去。
3.
门外王红梅正在拖地擦桌,刘邵元则坐在靠门的桌上写着作业。
他脸颊两抹病态的红润,整个人也蔫蔫的没有了往日的活泼,王红梅只当他是累的,但我看得直皱眉头:“邵元是不是有点不太舒服?”
“刚入秋,小孩有个头疼脑热不碍事的。”
说是这么说,王红梅还是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发觉热得烫手,顿时脸色一变,连忙放下拖把,不好意思地说道:“小郑,我先带孩子去医院,回来我再重新打扫一遍。”
“妈妈,我就是累了,不用去医院了,回家谁一觉就好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王红梅知道这个孩子是心疼钱,但这也更让她这个母亲愧疚了,来不及收书包,就忙拉着邵元往街对面的公交车站走去。
乖巧的邵元还不忘回头:“两位叔叔再见。”
“郑老大,那孩子活不长了吧...”应声虫看着王红梅走远了,悄悄问了我一句。
“嗯。”我点点头,略带诧异地扫了他一眼,他的脸色罕见的凝重:“他的灵魂和肉体已经不稳固,日子不会多了。”
应声虫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郑老大,我家那口子的孩子和他也一般大,也是一天到晚粘着妈妈。”
转头看见桌上散乱的作业,顺手整理起来:”不过人类真可怜啊,随随便便一个病就能断了原本就短的生命。”
他看到当中的生物书,又不由得发出感慨:“不知道人们发现妖怪后,会把妖怪划分为什么?”
“别胡说,在人们对于生物的分类中,你们妖怪是不存在的。”
“对对对,人类这么傻,怎么可能察觉到咱们妖怪的存在呢!”应声虫心知自己说错话,忙附和着。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如果被人类发现了有妖怪这种长寿又强大的生物,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吓得赶紧把城市让出来给妖怪们,呵呵...”
“人们会惊慌,会害怕,会恐惧,但绝不会屈服,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成为主宰的原因。”这个话题莫名地让我有些心慌,我不愿意继续聊下去,催促着应声虫:“别说废话了,我们也该走了,去找獬豸聊聊。”
4.
我和獬豸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细细算来也有一两百年没有见过了,看着应声虫的豪华轿车带着我驶向市法院,我心下一惊差点以为他入仕吃官粮了。
还好,最后拐进了近边堪比危楼的筒子楼,知道他混得也一般,我心里好受多了。
伴随着挥之不去的霉味,进到了逼仄的办公室里,两个大书架靠在墙边,堆满了书籍,扫眼过去,有近现代的《日本六法全书》《第五共和国宪法》《新英国宪法》等各国的法律典籍,也有《法经》《九章律》这些古代律法文献。
除了书籍之外,屋内的布置极为简洁,除了黑白二色,别无其他,我一走进,仿佛踏入了一幅水墨画卷。
他坐在一个漆黑的书桌后,穿着身过时的中山装,像是个穿越到现代的民国遗老,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刺进每个人的心里。
我信步走到他的对面,大喇喇的坐下,应声虫则在门外探头,没有獬豸的首肯,他连门口都不敢进。
“我一直在完善我的法,可我发现我千年来一直都错了,我一直在修正不存在的东西。”
“法不存在?”
“是适用于人类的法不存在,法是牢笼,即使没有白泽律令,千百年来,我也一直在试图用法管束人类,但人类的欲望膨胀,一次次的钻透牢笼的缝隙,即使我将这个牢笼编得再精细。”
他侧了侧身子,下颌指向身后庞大的法律书海。
“先秦时候,我化名尸佼,传商鞅法经,可他却变法把秦国养成了一个战争机器,涂炭生灵,华夏大地一片战火,隐匿人间的妖怪也不得安宁。罢了,我当时认为是时机不对,天下未定,法度自然难明。而后我又在所谓的太平盛世,寻找当权者传授法经,最接近成功的是在宋明期间,王安石,张居正听进去了,愿意助我明法,结果又功败垂成。罢了,我当时认为是奸佞横行,人类帝王被蒙蔽。”
獬豸啜尽杯中残茶,继续缓缓说着:“直到清末,光绪一朝我还在做着相同的事,那是千年未有的变局啊,那次失败我已经无法再说服我自己。所以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人就是混乱的根源。人类在,法难明。”
“白泽可不会认同你的观点的。”
“别再提白泽了!她早就抛弃我们了!”獬豸暴怒,眼中红光闪烁,一双手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咚地一声响,我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用双面针夹着一份文件。
靠着昏暗的日光,我勉强看清上面,竟然是我的名字!
不对,此时刚过正午怎么是昏暗的日光?不知何时室内光线逐渐发灰,我这才注意到连窗外的红日都染上了一丝墨色,整个房间的气氛瞬间压抑了起来。
“郑途,正因为你是人类,所以你根本没有资格掌管白泽律令。光是这两年你肆意使用白泽律令就足有四次。”
“其一,去年你私放生魂,引得城中妖怪争抢,还险些触怒了鬼差。”
“其二,万人信念化作新妖,在城中逞凶作恶,你没有将她炼化,还轻飘飘地放走了她。”
“其三,你放纵木妖恐吓人类,还引发了泥石流,事后对她也毫无惩处。”
“其四,饕餮贪吃胡闹,你不制止也就罢了,还让一个凡人参合进来,不怕让妖怪暴露在人类眼中吗?如此儿戏,怎对得起白泽的重托!”
房中阴影与黑线汇聚在一起,发出锈铁弯折的吱吱嘎嘎的声音,慢慢交织成一张巨网,将我牢牢锁住。
在獬豸连珠炮般的审问下,我喉头一紧,冷汗殷殷流下,突然胸口一阵滚烫,耀眼的白光从我怀中亮起,周围沉重的墨色迅速如雨雪般消融。
听得一声脆响,我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面前桌上水杯的杯身裂了一条缝隙,茶水透过缝隙淌了一桌,獬豸低眉垂头,应声虫则是一脸疑惑的看着我俩。
再看窗外阳光炽烈,晴空万里,全然没有刚才的阴森昏暗,我心中了然:“什么时候修的幻术?好神通。”
“这方寸之间,是我额上诛邪犄角所化,有拘妖役鬼之力,用来审问有罪者最合适不过,不过现在看来,比起白泽律令还是差了一筹。”
“人们只会承认他们能理解的事情,就算有小范围的人看见了,听见了,他们依然会觉得不存在。”
“看见妖怪,能上热搜吗?这些东西哪有明星出轨,爱豆睡粉吸引眼球?”
“人类中是有不少蠢货,但也有不少野心家,你和白泽都过于天真了。”獬豸冷笑着
“我要证明白泽她错了。”
“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
“白泽是让你教管天下的,不是让你”
“但他选择的是我。”我打断他的话并回呛。
“你知道,我们立场不同,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而这一天已经推迟了几千年。”
“两位,两位,咱先停一停。”应声虫从门口探进头来,“獬豸老大,我把郑老大带来了,您可以说下关于我老婆孩子的下落的线索了吗?”
獬豸回着话,眼睛却只盯着我看:“现在还不是时候,三日后,我会联系郑途,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应声虫一脸苦涩,但也没有办法,獬豸的话他根本不敢反驳,只好悻悻的退到屋外。
出了筒子楼应声虫需要回去上班,我则选择步行回家,常在人群中走走,才能让我继续体验做人的滋味,经过市立医院十字路口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路上车流湍急,王红梅对于红灯熟视无睹,踏着斑马线呆呆的往前迈步,我一把将她拽了回来,一辆货车间不容发地从她面前驶过,车头被她吓得一歪后扬长而去。
王红梅眼圈发红,似乎刚才哭过,被我一拽才回过神来,看着我喃喃道:“小郑啊。”
“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么走路也太危险了。”
“邵元他,他得的是白血病...”王红梅看到了熟悉的人,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他这么小怎么会得这种病啊,为什么...”
我无声叹息,刚才看到郭邵元的时候就发觉他的魂魄已经散逸,寿不过半月。
“我一定要治好他的病,就算卖血,卖器官,我也要救他!”王红梅与其说是说给我听,倒不如说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
看着她强提精神,尽量迈着稳健的步子朝家里走去的时候,我心中同情,但已无能为力,魂魄是一切生灵的根基,于妖于人都一样,魂魄的崩溃不可逆。
转眼到了约定的日子,我难得地失眠了一夜,便打算早点的到医院门口,没想到獬豸已经等在了那里。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人类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希望与绝望,在这里全都可以看到。”
“没想到你居然也这么关注人类。”
“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是主宰,但和寿逾千年的我们来说,对于死亡的恐惧永远缠绕在他们心头。”
獬豸正说着,一辆担架车从门口推过去,车上躺着的人正在痛苦的呻吟,鲜血将覆盖在身上的白布染红,几个跟随的亲友面色沉重,或号或泣。
我还想感慨两句,却看到獬豸突然神色一凛,地面传来一股微弱的颤动,胸口的白泽律令微微发烫,空中弥漫着一股非人也非妖的气息......
“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即使没镜子我也知道我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
獬豸皱着眉头匆匆朝着医院走了进去,身子颜色一淡,匿去身形,像空气般穿过医院里涌动的人群。他一阵风似地在前面走着,转过几道楼梯,方向一直向下,直到穿过了地面,走进了一条地下的走廊。我怀着心思一直尾随着他。来到了里面的拐角处,上面突兀的出现了一个指纹识别器。
隔着门隐隐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儿啼哭声。
一只巨大的手掌探了出来,一把捏住了獬豸的脖子,虬结的肌肉鼓起,捏得獬豸的脖子吱嘎作响。
如果被掐住的是人类,恐怕脖子早已被拧成齑粉。
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正是从它身上传来的——我实在不想把他当做是人类。
实验室斑驳的灯光让我勉强看清那个身影——婴儿的脸长在了牛头般大小的头颅上,足有两米多的强壮身躯布满了裂开的血口,肌肉虬结的右手,但左手却萎缩得如同一根枯藤,两个发黑干瘦的昆虫翅膀耷拉在背后。
再看实验室内,被打碎的巨大培养皿旁,躺着几个支离破碎的白大褂,应该是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靠墙堆满玻璃试管的桌子后面是两台个解剖台,一大一小两个个瘦削的身影蜷缩在上面。
等适应昏暗的灯光后,我瞳孔剧烈的收缩,那并不是人类,而是两个现了原形的妖怪。
青皮蝉翼,复眼豁口,正是应声虫失踪的青蚨妻儿。
青蚨母亲早已没了气息,只是眼睛还牢牢地看着自己的骨肉,尽力想够到一旁的小青蚨。
小青蚨气息微弱,身上的血液快被抽干了,虽然意识模糊,但还是喃喃地叫着妈妈。
另一边的缠斗还在继续,那个怪物抓着獬豸,一拳一拳地将他往墙上砸,水泥浇筑的墙壁上被砸出一个个巨大的陷坑,这个情景就像是一个巨婴在蹂躏它不喜欢的玩具。
蛮力的攻击对獬豸不起作用,他轻松地挥手,一声脆响之后,那巨大的身躯立刻倒飞了出去,他的手臂齐根断裂,五指还紧紧的扣住獬豸的脖子。
獬豸扯下断臂,信步走到“巨婴”的面前,探出一拳击碎了他的心脏,那个“婴儿”也停下了声嘶力竭的啼哭。
他等待了片刻,又回头冲我幽幽的说道:“黑白无常没有来,果然,连酆都都不会收殓这种怪物——你与白泽所守护的人类创造出来的怪物。”
楼上的病房应景地传来微弱的哭泣声,哀悼着又一个生命即将流逝。
“千年前,白泽为了人类选择了迁徙异世界,又将白泽律令交给了你一个人类。”獬豸脸上露出讥笑:“现在看来,我倒是比你和白泽都要更了解人类。”
“但你对于妖怪也没有什么感情。”我看了眼实验室内被浸泡在液体中的妖怪尸体,“你这么轻车熟路,恐怕早就知道了他们正在进行的事情,是你默许了这一切。”
“法者,程式尔,于法而言,人妖无不相同,皆为笼中之物。”獬豸面色坦然,眼中无悲无喜:“我作为一个执法者,要做的事,只有审判。”
“你还是想要拿回白泽律令。”
“因为它本该属于我。”一抹狞色从獬豸的脸上一闪而过。
“那又如何,你监察失责,白泽律令与你的联系已经出现裂隙,现在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千年愤懑熬煮成的黑色瘴气从獬豸身上涌出,裹挟住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动弹。
“早在几千年前,白泽就应该预见到了今天,白泽律令不应该选择一个有感情的执法者。”
“所以你为了让白泽律令与我的联系薄弱,必须要证明人类与妖怪无法共存。”
“呵呵,没错。”獬豸闭目享受着复仇的快感,缕缕白色的丝线慢慢的将他和白泽律令联系在一起。
怀中的白泽律令不受控制的震动,似乎在排斥这褫夺的力量,可惜,我能感受到我和白泽律令之间的联系正在逐渐被剥离。
那剥皮拆骨的疼痛让我的五感分外的敏锐,楼上传来的除了哭泣声,还听到了一个女人喃喃的低语。
“邵元...宝贝啊...你睁开眼,再看看妈妈...不要丢下妈妈一个人啊...”
没想到这么巧,竟然是王红梅母子,我心中哀叹,那个孩子果然还是要死了。
“妈妈?”实验台上,一息尚存的小青蚨听到女人的哭声,睁开了无神的双眼:“妈妈,不要哭...”
王红梅的声音从悲鸣到嚎啕大哭,看来邵元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獬豸!”
獬豸嗯了一声,眉头一挑,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接受着白泽律令。
“白泽律令,我用了几千年,给你也无妨,但我”
“等一下,你不要命了!”
我不再说话,感应着楼上王红梅怀里的孩子。那孩子的三魂七魄已飘散殆尽,肉体也在慢慢停止生机。
我看准时机,用尽全力勉强挣脱如跗骨之蛆般的黑色泥沼,一把攫过小青蚨即将飞离的灵魂,念动咒语。
獬豸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加速剥离我与白泽律令的联系,可惜还是晚了。
沛然的法力从白泽律令上涌出,将他逼退,我引导着白色的光芒携着小青蚨的灵魂,灌注进了邵元的身体,将妖怪的灵魂与人类的肉身重新熔铸在一起。
“你真是个疯子!”
獬豸青筋毕露,反噬的剧痛也让他喉头涌出鲜血,因愤怒而发出的咆哮将医院震得嗡嗡作响。
我已无力回应,左手已然麻木,露出的指节犹如干枯的枝丫,一道道干裂的伤口一直延续到手肘,让整只左手看起来像一根。
白泽律令也从空中跌落,白光黯淡,仿佛失去了灵气。
“但你不可能成功了,青蚨夺舍了人类孩子的肉体,他依旧是青蚨,是不可能认人类做母亲的。”
我勉力一笑:“谁知道呢...”
病房中的王红梅对楼下的争论毫无察觉,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感觉到自己的孩子恢复了呼吸。
“邵元?你醒了!”王红梅又惊又喜,试探着呼唤他的名字。
小青蚨也慢慢醒转了过来,温柔而有力的手臂,以及滴落在脸上的热泪,他奋力的睁开眼睛,看到了王红梅关切的目光,陌生而又熟悉,“妈妈?,妈妈别哭。”
“邵元,你放心。”王红梅哽咽着:“妈妈在这里呢,妈妈会永远陪着你。”
....
半个月后,我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失去白泽律令的我本该烟消云散,但意外的活着,估计再躺一个礼拜就能出院了。
应声虫把我从废墟里刨了出来,獬豸早不知踪影。
我那边暂时停业,王红梅便在医院里当起了护工,“邵元”的乖巧让她重新恢复了精神。
情法本就难割舍,断情立法,阎王难判。獬豸,我的宿敌,或许我们俩还有相遇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