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年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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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火同人
202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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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二年二月,洛州。

月迷津渡。辽河上夜风阵阵,卷起刺耳鞭笞声和断续的人声。

“真是晦气!别人都在喝酒吃肉,偏要我因你几句话来行刑,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执刑的齐兵抽得又快又狠,每一鞭都在受刑人身上溅开一道血花。

可那人却笑:“呵呵,太轻了,我们赵国的狗都比这咬得痛。”

“张封,你胡说什么!”

“呼啦”一声,鞭风直往他面上袭去,“啪”地刻下道血痕。

张封口角渗血,可依旧咧嘴在笑:

“齐木托背信弃义,离死期不远矣!尔等还不快尽早逃命?哈哈哈哈……”

“闭嘴!”

又是一鞭,抽得他嘴唇崩裂,鲜血滴落,砸在单薄里衣上深深浅浅,好不刺目。

齐兵疯狂地抽打起来,发泄着满腔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张封垂着脑袋,没了动静。

“死了?”

齐兵想起前几日辱骂元帅的李纯,那人被割去舌头、挖掉眼睛,最后凌迟而死,可谓下场极惨。没成想过了一日,元帅忽然后悔,杀掉了行刑的人。

若是今日把张封打死在这里……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后怕。

齐兵左右环顾一圈,小心地伸出手指,探了探张封的鼻息。

还好,还没死。

他庆幸地呼出一口气,却又想起方才张封胆大包天的言语,不由得恶向胆边生,邪笑道:“如此牙尖嘴利,爷爷我赏你点宝贝。”

说着,竟然解开裤头,露出胯下之物,对着张封的脸尿了起来。

盐水浸透伤口,辛辣无比,饶是张封已经晕死过去,也抵不住这痛苦滋味。不出片刻,人就悠悠转醒。

他一醒来,张口又骂:“齐国鼠辈,不过尔尔……咳咳......”

尿液流入喉咙,又骚又咸,呛得他泪水涟涟。

“哈哈哈哈——”齐兵扳回一局,肆意笑了起来。

“达鲁,怎么还没完事,快来喝酒吃肉!”

不远处一个出来解手的醉汉瞧见了行刑人,冲他嚷嚷。

达鲁点点头喊一声“就来”,愤恨地抽了几鞭后,便掉头离开,寻欢作乐去也。

这一日,辽河畔冷得冻骨,到了半夜,竟下了场春雪。

雪花簌簌飘落,盖住了河滩上的斑驳血迹,也将绑在木柱上的张封塑成了尊冰雕。

次日,快活了一夜的齐帅齐木托终于想起来还有个赵国人在受刑,下令达鲁带回张封,问他是否还坚持旧论,乞存赵氏;若愿归降,便许以高官厚禄。

齐兵达鲁领命而去,却没在原处找到人。

“昨日是在这里啊……怎么没有呢?”

挖开柱旁厚雪,他又四处寻找一番,才在河滩边发现了张封。

只见人面朝着河水,倒栽葱似的扎进了河里,如牛饮水一般。

达鲁吐了口唾沫,走过去揪住两腿,用力一扯,黏在冰面上的血肉登时被撕扯下来,整张脸面目全非。

他吓得一抖手将人甩到地上:

“死、死了?”

……

“不,夫君——”柳氏听闻噩耗,竟偶获大力,一下子挣开了齐兵,冲向张封冻硬了的尸首,哭嚎道,“夫君——呜呜……”

她听闻张封不惜触怒齐帅,也要乞存赵氏为帝,虽然担惊受怕了一夜,但到底知道自家夫君是个什么性子,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可谁知不过一夜,竟成了阴阳两隔!

“大胆!回去!”

看守的齐兵抽刀出鞘,想要威吓柳氏。

而柳氏竟有死意,欺身而上,想要刀抹脖子寻个了断。

孰料那看守早对柳氏有龌龊心思,此时见人投怀送抱,当即合鞘,鹰爪似的两手钳住柳氏肩膀,淫笑两声,竟当着张封的尸首,就要行那苟且之事。

“夫人!”“放开夫人!”

被关押的侍从纷纷大喊,闹了个乱哄哄一团,却谁都制止不了那看守的动作。

柳氏很快被撕开里衣,按在地上,她竭力挣扎之时,咬痛了看守虎口,被刀柄狠狠击中了太阳穴,登时不省人事。

“你男人都死了,还装什么装!”

“夫人——”俘虏们都吓得噤了声,只有柳氏贴身丫鬟还在痛呼。

……

这一场祸事结束时,柳氏已进气无多,和张封尸首一并被扔去了乱葬岗。

但柳氏到底尚未死去,许是前后所受打击太大,竟然引来异象,巨坑深处涌出黑色的潮水,包裹着柳氏,将她送往一方奇诡之地。

半昏半醒间,她听见有人拉着二胡,用难以描述的声音唱一首小调:“开明东有巫,夹窫窳之尸,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遂沦弱水,变为龙首。”

“你是谁?”

柳氏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我是窫窳……我是贰负……”

那回答好似无数只虫子攒动着,听不真切。

“你是谁!”柳氏再次大声问道。

“我是贰负……我是窫窳……我是……”

那声音忽然尖利起来:“我是张封!”

“夫君——”

柳氏吓得惊呼一声,握紧了双拳,警惕地盯住黑暗中蠕动的影子,厉声叫道:“你不是我夫君,你是谁!”

影子桀桀笑道:“我是能帮你复活张封的人……”

“开明东有巫,夹窫窳之尸,操不死之药以距之”,柳氏想到方才的小调,犹疑道:“你是巫?你能复活我夫君?”

“不错,我就是巫,”影子靠近她,绕着她踱步,“窫窳是被我复活的,你的夫君自然也能被我复活,只是……”

“你要代价?”柳氏盯住它,冷静极了,“只要你能复活我夫君,待我们回到赵国,黄金美玉自然少不了你的。”

“不,我不要什么黄金美玉。”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们最宝贵的东西。”

“最宝贵的东西?”

“给我吧,我只要最宝贵的东西……桀桀桀……”

巫没有回答,它怪异的笑声回荡在这一方奇诡之地,越来越远,倏忽消失不见。

……

“真是见鬼的天气,”达鲁踹了脚门口被风吹散的干草,骂道,“前几日下雪,今夜又打雷,真是见鬼。”

他打了个冷战,拢住左衽,搓了搓发僵的双手,往不远处的树林子走去,一边喃喃自语:“要下雨,快些回来吧。”

一道紫电贯穿黑夜,旋即雷声大作。

达鲁见势不对,干脆小跑起来。大约是风声呼啸,他并未发现有条黑影始终尾随在身后一丈远处。

在一棵老树下站定,他解开裤头释放起来,待得注意到身侧多了片黑影时,他再想出声,早就为时已晚。

黑衣人迅速放倒了达鲁,并用一把剔骨刀砍下了他的头颅,系在腰上。

接着便如鬼魅一般,游向了另一处营帐。

“咔啦啦——”

惊雷当空劈下,现出掀开帘帐的身影。

黑影拖拽在地,直抵营帐深处,盖住了每一个熟睡的齐兵。

那张脸大半隐没在阴影里,雷光下被照亮的部分失了皮肤,露出狰狞血肉。

是张封!

他悄默声走进营帐,内有鼾声此起彼伏,为他提供了绝佳的隐蔽。

他倒提着剔骨钢刀,一下一下地敲击在腿侧,好似阎罗点卯。

终于,张封在横卧着的数个齐兵间,发现了俘虏营的看守——那个对妻子柳氏犯下奸淫之罪的畜生!

他一个旋身,轻巧跃上床榻,一手捂住看守口鼻,一手执刀,迅疾没入后者颈侧。

血液顺着动脉喷洒而出,溅了张封满脸。

他却睁着眼眨也不眨,任由汁液顺流而下。面目全非的脸上逐渐露出大仇得报的笑——

看守吃痛,在睡梦中挣扎起来,但被张封用膝盖死死抵住两腿,到底疲软下来,无力抗拒。

滚滚雷声震响,豆大雨点砸下,打得帐顶噼里啪啦。

“赵国的狗贼......”

近旁的齐兵被那声响吵醒,翻了个身,恍惚间瞥见有人操刀割颅,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嗬——”

半个字没吐,音调急转变沉,破风箱般呼哧喘气,不过一个照面,这人也被张封如法炮制,在窒息中丢了性命。

张封照例收走人头,如来时一般悄然退出营帐。

外头雨势转急,倾泻人身如有千钧。

他避开沿途巡守的齐兵,来到了驻地以南的乱葬岗。

“扑棱棱......”

群鸦闻见腥气,纷纷不顾雨势落至枯枝之上,瞪着猩红的眸子,眈眈相向。

张封在一众狼藉间找到了妻子柳氏的尸骨,却发现早就被秃鹫撕扯得血肉模糊。

有几只黑鸟大约见他没有威胁,盘旋几圈欲再度栖身而下前来啄食,被张封一刀劈开,剁成了肉泥,鲜血顺着泥水很快没了踪迹。

“畜生......”

也不知在骂鸟还是骂人。

张封抱着残破的遗骸走出乱葬岗,就近挖了个浅坑,将柳氏横置其中。

他捏着柳氏冰冷的手指,颤抖不已,忽而悲声呼号,泪流满面,割下了柳氏的尾指指骨,用破布包裹,小心收入怀中之后,将浮土重新填埋回去。

他摆下三个人头,将从齐兵身上搜到的酒壶打开,在坟前洒尽,沉声立誓:“此仇不报,封耻为人。夫人,等着我,我一定将你带回故土,收复赵国河山。”

大雨磅礴遮天蔽日,又是一道惊雷刺破天际。

......

延兴四年,方州。

“报——”

近侍匆匆步入大帐,却见帐中有一老一少两个艺人正唱小调,登时噤了声,望向坐在重重案牍之后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无论见多少次,他还是会为这张脸惊异——左半边脸如刀削斧裁,任谁看了都要叫一声俊俏,可右半边却隐藏在狰狞恶鬼面具之后,叫人探不清虚实。

此人无他,正是张封。

“何事?”张封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斜靠在太师椅上,懒懒问道。

近侍立刻低下头去,嗫嚅道:“禀报大人,送去方州城的劝降信被原封退回了,还...还送来......”

“‘此窫窳者,蛇身人面......’”张封跟着小调哼唱了一句,问道,“哦?送来什么。”

近侍一咬牙,豁出命来回道:“送来了一封辱骂信,他们说大人是叛国...狗......”

“‘贰负所杀,遂沦弱水......’”张封听过也不恼,竟然淡淡一笑,看也不看那辱骂信一眼,随意摆了摆手,“此等浊物,拿去烧了便是。”

他停顿一会,又道:“此事国相可知?”

“国相已知。”

“嗯,去吧。”

张封用指骨抵住太阳穴,继续听着小调。

“开明东有巫,夹窫窳之尸,操不死之药,以巫术距之。

“此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所杀,遂沦弱水,变为龙首,性喜食人。”

“......”

张封眯起眸子,头颅随着曲调缓缓晃动。

黑潮自他脚下涌出,却不四散开去,反而汇聚起来,一点点没过他脚背、小腿,甚至腰身。

祖孙二人的小调声依旧在不远处如泣如诉,但谁都没察觉这里的异象——因为他们目不能视,是两个盲人。

张封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冷,甚至不断下沉,却始终不为所动。

很快,黑潮平齐耳廓,小调声被阻隔在水面之外,闷闷地回响。

“张封......”一个粗砺喑哑的声音呼唤他,“方州刺史沈末拒不投降,齐木托不会再听从你的劝阻,即将攻城。一旦攻城,他就会知道你谎报了城中兵力,只为争夺军功,定会将你军规处置。你竟还有闲心在这听小调,莫不是自暴自弃了?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把你最宝贵的东西交给我,我能让你不费吹灰之力攻破方州,得到齐木托的宠信,在齐国平步青云!”

张封眯着眼睛,自顾自哼着小调,好似全然没有听见。

“这三年来,我看着你出卖自己的良心和赵帝,一步步爬上这个位置,多少人看你不起,你的辛酸我都知道。只要和我交换,不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那些对你叫嚣的人,我也有办法让他们乖乖闭嘴。”

张封依旧置若罔闻。

巫伸出影子笼罩在他面上,轻轻翻涌着,如同抚摸一般:“啧啧啧,多可惜的一张脸,却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还能让你的脸恢复如初,就是再找十个柳氏那样的妻妾,又有何难?”

张封哼唱之声骤止,他挥手打散阴影,冷冷道:“你不配提她。”

“桀桀,我也有办法复活柳氏,只要你将最宝贵的东西交给我......”

“恕不奉陪。”

张封站起身,黑潮如土崩瓦解般簌簌倒塌。

只有巫还在叫嚣:“张封,你已经被荣华富贵迷了心窍,堕落幽冥了!总有一天,你会和窫窳一样,彻底臣服于我!这一天不会太晚,哈哈哈哈......”

男人眼底染上几分厌烦,出声打断了艺人的弹唱。

“出去吧。”

......

三日后,张封说服齐木托,亲自出使方州城,求见方州刺史沈末。

然沈末称病,拖延数日不见。

“还是不见?”

张封负手立于堂中,皱眉不语。

侍从道:“大人,何不带人强闯府衙?”

“不必。你去替我探听一番,沈公妻儿有何喜好,记住,不可叫旁人知晓。”

“是。”

这日哺时,终于传来消息说沈末病愈,大摆宴席邀请张封过府一聚,权当赔礼,张封欣然前往。

席上菜肴不过青菜豆腐之类,寡淡至极,张封倒吃得津津有味。然而酒过三巡,沈末却只字不提有关归降之事。

张封虽知此事需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但到底立了军令状前来,若七日之内不能招降,就是他再怎么巧舌如簧,也难劝齐木托攻城之心。

而眼下,七日之约已去两日。

张封思索片刻,对着沈末遥遥举杯:“久闻沈公海量,今日一见,果然自愧弗如!”

“张公谬赞了,小弟才是望之项背。”

“可惜沈公如此灵秀的一对儿女,不能为国之栋梁,却要埋没在齐兵铁蹄之下,实在叫人心痛啊。”

沈末面色不虞:“张公此言何意?我这酒可不是给说客吃的!”

“沈公误解小弟了,小弟心意昭昭,只为赵室,何来说客一说?小弟此来,却有一桩秘闻要托付沈公,只是......”

张封环顾一圈,露出为难神色。

沈末立即会意,屏退侍从:“张公,现下可能说了?”

张封起身离席,附耳过去:“若沈公信得过小弟,便如此这般......”

沈末听到一半,忽然拍案而起,指着张封鼻子怒骂道:“大胆奸人!竟敢欺诈于我,来人呐,将此贼收监,随行人等亦原地扣押,没我命令,不得放出!”

“沈公误会啊——”张封被官兵团团围住,哀嚎着被拖出大堂。

次日清晨,方州大牢。

“大人,大人!”有人敲了敲铁门。

张封听闻声响抬起头来,见是自己的侍从,有些诧异。

“你怎么逃出来的?可是国相有什么消息?”

“大人,国相听闻你被沈末下了大狱,震怒之余,决定三日后起兵攻打方州城。”

张封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什么人!”远处传来一声断喝。

“不好,有人过来了!大人您先保重!”

张封目送侍从匆忙逃离,面上焦急的神态却逐渐淡去,转而换上了惊恐之色。

“张封,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大人,是小的在自言自语。”

“哼,我们方州大牢坚固无比,不要妄想有人会来救你。”

“是、是。”

张封拖着铁链走回茅草堆,并不多说什么。

待狱卒尽数离开,黑潮再次蔓延,包裹了张封。

巫绕着他踱步:“啧啧,从齐兵锦衣玉食的走狗落到这般田地,张封,你还没想好和我交换吗?”

张封竟然心情很好,叉手仰躺在茅草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来:“‘这般田地’?哪般?我瞧着倒是惬意得很。”

“哼,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不会以为被沈末抓捕以后,齐木托还会相信你的忠诚吧?别妄想了!他若攻破方州城,第一个要杀的,必然是你张封!”

张封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有这一天的。”

“为什么?”

“你马上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方州府衙外竟慢慢聚集起了不少百姓,纷纷要求求见沈末,门童见人多势众,只得前去禀告。

沈末听罢,却对他们的要求有些愕然:“要见张封?为什么?”

门童为难道:“好像是听说此人就是那个跟随先帝前往齐国,而后又背叛赵国,投靠齐木托的奸臣,百姓们气愤不过,要求处死张封。”

沈末思虑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了然一笑:“罢了,随他们去吧。”

谁知沈末这一放倒好,百姓们见他迟迟不出面,竟然又闹到了大牢门口,与看守发生了不小的冲突,这下聚众请愿的人便更多了。

无奈之下,沈末只好下令,以叛国罪即日处斩张封,这才让聚集在大牢之外的百姓们慢慢散去。

很快,日上中天,午时已到。

沈末亲自前来监刑,而张封被绑住手脚扔在高台之上,身后就是手执巨斧的刽子手。

四周围拢了许多百姓,有的还拿烂菜叶往台上丢,表达内心的愤怒。

“卖国贼,没好报!”

“叛徒,齐国的走狗!”

这一回,浓郁的黑潮在光天化日之下铺展开来,巫的语气揶揄极了,嘲讽道:“张封,处斩这一步,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多少年前,你也是堂堂正正进士登第的张大官人,今日竟沦落至此,实在叫人扼腕呐!”

“不必白费口舌,我决计不会与你交换最宝贵的东西。”

巫大笑:“午时三刻就是行刑之时,咱们走着瞧吧。”

百姓的辱骂还在继续,张封却毫不在意,仰面望了望空无一丝白云的澄蓝天空,露出一个微笑来。

沈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微笑,遥遥问道:“张封,你还有何遗言?”

张封低下头,用嘴叼出胸前悬挂的一截白骨,大声道:“请沈公念在我行将就木,替罪臣将此物送归故里,葬入祖坟。”

“这是何物?”

“此乃亡妻柳氏的一截指骨,”张封垂下眼睫,眸中盛满了对故去之人的怀恋,

“三年前,先帝被掳,贬为庶民;赵室南渡,偏居临安。我妻柳氏,遭人奸污;罪臣张封,死里逃生......我虽忍得了一时替齐国鼠辈做走狗,却忍不了一世,”

张封顿了顿,扫视一圈围观的百姓,揭去面具的脸上伤痕累累,他悲痛万分:

“国仇家恨,焉能不报!”

这一句掷地有声,震得在场数千人鸦雀无音。

唯有巫在怒吼:“张封,你骗我!你从未效忠齐国,你早就和沈末串通一气,要演戏给齐木托看!你和窫窳不一样,你根本没有堕落,也没想过背叛赵庭!”

张封轻嗤一声,用只有烛九阴能听到的音调说道:“那又如何,你不是也在演戏么?烛九阴,真正的‘巫’怎么会以人心险恶为食?”

“不——怎么可能!你是怎么知道的!!!”

烛九阴失去了苦苦支撑他的力量,不甘地怒吼着,在正午的阳光下,化作灰烬消散了。

沈末并不知道眼前另有一桩吊诡,听完张封的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这就是你要帮我的原因?”

“不,这是我誓死效忠赵国的原因。齐木托不死,齐国不灭,我恨难平、心难安。三日后,齐木托将要强攻方州城,我对齐木托的兵力分布、作战风格了如指掌,还请沈公容我将功折罪,以戴罪之身,救方州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

百姓们方才还在丢烂菜叶、坏菜根,此时听他这番毛遂自荐之言,大多面面相觑,尴尬极了。

谁能想到一个背叛国家的奸臣,竟是自愿背负骂名的卧底?

沈末顺水推舟,给百姓一个台阶下:“好,战事紧要,不是争论前嫌之时。眼下午时三刻已过,不宜论斩。至于闲杂人等,不宜久留,速速退去吧。”

说着,他亲自上前,将张封从刑场解下,带回府中。

两日后,张封带兵绕过敌营,使了一招“诱敌深入”,将齐兵引至城北山谷之中,放火烧死大半。又逢前来救援的邻州官兵赶至,将其余齐兵前后夹击,尽数围剿,齐木托也被生擒,可谓大获全胜,一雪前耻。

经此一役,张封军威大立,被新帝封为兵部侍郎,责令带兵征讨齐国。

数年之间,辗转赢回十州之地;至于晚年,更是灭了齐国,完成当日誓言。

三十年后,张封卸任左相之职,告病还乡。

“哦咿——哦咿——”灰驴子止步不行,站在山间小道上叫唤起来。

骑在驴上的老头俯下身,屈指敲了敲驴脑袋,笑骂道:“你这蠢驴,走不了几步,就要讨食吃。”

说着,老头从算袋中摸出根胡萝卜,嘎嘣掰开,自己嚼一半,喂给驴吃了另一半。

老灰驴得了吃食,高兴起来,这才打了个响鼻,继续往深处走去。

及至末路,原来是片坟头。

老头手捧一只陶罐,吭哧吭哧掘开个浅坑,亲手将之下葬。

才埋完土,他就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跌坐一旁,抱着墓碑凿刻名讳:“夫人,此处风水养人。你在前头且慢走,我随后便跟来。”

写完又坐了片刻,老头才拍拍墓碑勉力起身,颤巍巍跨上灰驴,缘径下山。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墓碑上渗出黑液,却又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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