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泅着墨汁的云朵不安地停泊在天上,风挟着雪,如同愤怒的潮水涌向旷野,拍向一块小小的礁石——一座木制小屋——然而被厚重的围毡阻碍,只有些许风声能艰难地穿过毡板细密的缝隙,碎成一条条细流,在屋内盘旋。角落的床铺上堆着厚重的绘着燕子般花纹的毯子,离床铺不远的屋子中央的铁制火炉正燃着,炭块亮着暖洋洋的光芒,他舒服地窝在偶尔一声“噼啪”的火炉前,面前是一本打开的日记,笔就在一旁。
暴风雪还在屋外肆虐,但对结实的屋子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远处那片胡杨,便削减了不少风力。能进入这片小天地的只有颇具威胁意味的风声,而真正可怕的敌人只能在外面咆哮,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他又回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当师傅们把最后一层绸布紧紧裹住屋顶时,他正式在这片牧场居住下来,开始了孤独的生活。
师傅们很高兴,如今冷清的萨迦派小寺旁,能有年轻人愿意来这居住,这是玛哈嘎拉①的仁慈——作为回报,乔迁之礼是不能缺的。师傅们围着新屋诵念经文:“首应破非福,次则破我执,后破一切见,知此为智者。”
桑吉对早已衰落萨迦派并没有多少兴趣,他的到来另有理由。
被炭火烤得软软烫烫的空气在屋里膨胀,像棉花一样塞进他的耳朵,温和的轰隆声一寸寸填满了血管,占据了他的身体,这让他想起了身下地壳深处中缓慢流动的熔岩,这具躯壳中仿佛也被灌进了熔岩,又像是喃喃的经文,讲述着古老的神话。他感觉自己流淌在屋子里,像寡淡的春天尚未摆脱严寒的束缚,冰雪却开始缓缓消融。当年父亲来这里的时候,是否也享受过这宁静呢?
和妈妈一起……
他在去年那个温暖的六月来到这片广阔的土地时,内心并无几分波动,就像一朵随着高原烈风呼啸而来的蒲公英,如今,他已在这里安稳扎根,带着难言的沉默。
日记散落下泛黄的一页,而昂仁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模糊的时间)
下雪了!前几天还不大,今天就变成了暴风雪,和书里说的一模一样!我爱死了这雪!我们那里可见不到这景色,我也许很快就能找到她,父亲,祝福我吧。
桑吉把那一页夹回日记,喝了口酥油茶,回忆还是留给无眠的夜晚吧,虽然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又一次审视自己的家当:一张铺上厚厚羊皮褥子,堆着柔软的藏纹毯子的矮床;挂在墙壁上的几张师傅们赠送的漂亮挂毯,弯弯曲曲的花纹,让他想起了城里姑娘好看的眉眼与羞怯的嘴角;火炉西边铺着一整块厚实的地毯,上面摆着雕花木桌,桌腿裹着代表 “三怙主”菩萨的红、白、蓝三色条,那是父亲的遗物,听说,母亲就是在那上面生出了自己。在天气好的时候,这张有些年头的桌子会被透过天窗的阳光烤出树木的清香,仿佛屋子里长出了一颗生机勃勃的绿植,也像是幻想中母亲的温暖,母亲离去的时候他还太小。火炉东侧,堆放着炊具的碗橱旁边是满壶酥油茶,碗橱上边挂着几串风干肉;提前准备的无烟煤在远离火炉的地方堆成一座不起眼的黑色小山,酸奶缸就在旁边静静地发酵。屋外坚固的木架里面还有许多木材,这是桑吉过冬的凭依,在冬天的牧场,温暖比什么都重要。
门口堆着几双厚重的靴子,墙上挂着有些破旧的手套,毡帽,马鞭,嚼辔以及猎枪。他的狗,一条毛色黑亮、健壮的牧羊犬,前几天被另一片牧场的主人借走了,去帮忙寻找丢失的羊羔。桑吉爽快地答应了——在牧民眼中,每一只牲畜都是不可分割的重要财产。
小屋的门口朝向东南,将厚实的毡墙留给寒风。天暖的时候,桑吉喜欢用碗橱里那只精致的银碗盛上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蹲在门前,看日落时天上燃烧着的云彩,看一望无际的原野,看远处的胡杨林向天空伸出歪歪扭扭的手臂,仿佛在呼唤游子。而现在门口紧闭着,他只能对着燃烧的炭火发呆,不过等大自然停下咆哮之后,倒是可以看一看雪,昂仁的雪和桑吉故乡的雪不同,这里的雪极大,纷纷扬扬,无休无止,人间生命驻足于此,不得寸进。
他离开故土是为了回归。一个是他生长的地方,另一个则是他生命的来处。
二
父亲还活着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温和而寡言的,从来没有提过一句母亲,不管是媒人好奇的询问,还是邻间流传着的“野种”,都无法攻破父亲的沉默,桑吉的眼泪和哀求比起父亲背后骇人的伤疤更是微不足道。但他在父亲的遗忘中找到了端倪,那是一小块脏兮兮的羊皮,歪歪曲曲划了几处线条,只是一个标注着“萨迦②”的模糊符号,旁边还有更模糊,但却死死抓住他目光另一处字迹,“MAMO”。
童年时期的桑吉总是想着自己的母亲是谁,既然要离开,又为什么还要生下他,父亲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朋友们为什么老是欺负我,但又怕我……
桑吉在拌着马儿的饲料时想问题;在照顾醉醺醺的父亲时想问题;在望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时想问题;在被孩子们嘲笑侮辱时想问题。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因为父亲从来讳莫如深。
印象中的父亲是强壮的,皮肤黝黑,瘦而高的身体仿佛一株坚挺的胡杨,戴着一顶黑底印花四方小帽,露出满是法令纹的脑门,深邃的眼睛几乎藏在皱纹里,但他睁大眼睛时倒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一对招风耳,鼻子是个饱满的“大蒜头”,下巴蓄着弯曲的胡子,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就隐藏在鼻子和下巴之间的阴影下,不注意还以为是胡子在说话,穿着宽松的大襟,骨架分明,青筋毕露的大手总是端着一碗酥油茶,或是捏着一块糌粑,而下一秒它们就会送到自己的口中。
父亲总是温和的,这样温和的人,喜欢的会是怎样的女人呢?母亲的性格许是一样的温柔,也可能像桑央姨姨一样泼辣能干,也可能像唐卡上的鬼女斯吉③一样美丽而危险,也许父亲背上的伤疤就是她留下来的,桑吉对于母亲的记忆太过模糊,只有一次,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母亲的存在——那是在桑吉父亲死去的时候。
三
桑吉得在找到她之前做好准备,那座小小的寺庙很远,环境也远比故乡恶劣,父亲留下很多遗产,而他还未长成被大黑天认可的勇士。一切父亲教授的,关于生存必须的知识在桑吉的头脑中构成了新的父亲的形象,反倒比起活着的时候更清晰,他整个冬天都跟着脑中的父亲打猎;在初春学骑马,牧马,做马奶酒和酸奶;学如何判断草的走势从而找到新的牧场;学着通过云彩判断天气好坏......在这片草原,一个不熟练的新手要学的东西过多且繁杂,但桑吉凭着过人的忍耐力与决心用了五年时间学会了一切。与前些年略显内向的他相比,现在的桑吉已经成为了一名勇敢的牧民,他的手习惯于握着马鞭,他的肠胃更喜欢手抓肉与腻腻的酥油茶而不再是精致的点心,他的眼中是碧蓝的天空和辽阔的牧场,是绵延不绝的山脉和缠绵的云彩。桑吉的身上多了很多伤疤,但他的眼神愈发明亮。生命也愈加勃发,如同春日的清晨终于摆脱了严冬的束缚,而那个缥缈的形象却似幽幽的冷风,常在夜晚吹进心里。
哎,MAMO,妈妈,母亲,人出生后,喉咙里冲出的第一个音节,这相似却不相同的词语,在深夜引发了多少次叹息,桑吉不是没有迷茫过,在那些失眠的夜晚,他想过,是否要放弃衣食无忧的生活孤身一人来到那苦寒之地,但这想法随即便被对母亲的渴望压下。
他的手指磨出了一层层老茧,他的皮肤变得粗糙而黑红,但是还不够,他必须更加熟练地掌握生存技巧来换取生存的资本。他固守在这里的理由,究竟是对那个形象近乎偏执的渴求,还是在昂仁残酷而美丽的生活?桑吉分不清,于是索性不去想这些,只想着雪小了,再去找师傅们问问。
暴风雪还在继续,桑吉窝在毯子里,沉默着看着炉火。
(模糊的时间)
母亲,时间溜得真是快,明天就是洛萨了。
师傅们在我猎到那头黄羊之后很高兴,又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话,他们把一只银碗送给我,意思是给我的贺礼,我也很高兴。我没有给父亲丢脸。
等我找到你时候,我们就去猎兔子,捉雉鸡,父亲教我用沙土烤出最好吃的兔子,配上酸奶和烤馕。一定很合你的胃口。
我不知道还要找多久,
我会找下去。
桑吉合上了日记本,离炉火远了点,揉搓着发烫的脸颊。他的生命早已融入高原,就算找不到,桑吉也将在他的牧区孤独地生活下去,直到死亡将他的灵魂带到高入云端的阿尔泰山巅。
对了,等雪小一些,得去寺里给师傅们送点干肉,刚来时受了师傅们不少照顾,虽然寺里总是焚着熏人的香,叫人晕晕乎乎的,但师傅们诵经的声音很好听,经幡缓转,却能隐隐发出铁链般的声响。初次拜面时,桑吉拿出了羊皮,指着上面模糊的“MAMO”,说明了来意,喃喃经文停顿了一刹,随即仿佛逢喜般更加响亮,铁链声也更加真切。为首的喇嘛很老了,皱纹像胡杨树皮般堆在小小的面庞上,表情看起来既像悲切又像怜悯。师傅们答应帮他查查,但需要时间,于是桑吉就在昂仁住了下来。雪季还没来临的时候,师傅们总会邀他去寺里坐坐,师傅们给他讲萨迦的历史,讲那位复兴萨迦派的贡噶仁青④,许是闻多了熏香,桑吉的心脏跳得比平时快了不少。
萨迦寺有一位僧侣名叫索朗维色,其外形颇像贡噶仁青,因此众人决定由他在外人面前装作是高僧。让人没有预料的是,几位领主很快便派人来刺杀贡噶仁青。被认作是贡噶仁青的索朗维色从萨迦寺大殿被人拉到大殿前的广场,被绑在立柱上射杀。
濒死的索朗维色原本想立誓转世维护世间佛法,却因伤口的剧痛而口误,立誓内容变成了转世为破坏世间佛法者。听闻此事的贡噶仁青,为了以防万一便立誓说:如我一般的后来人将破你所转生的恶灵。
四
屋外还挂着狼皮呢。
那是前些时候因为大雪而与狼群失散的一匹孤狼。那匹狼离群太久,又太过饥饿,闻到陷阱里血食的味道便疯狂寻过去,于是它死了。他至今记得前去查看时,雪地上那匹狼不甘的眼神。他有些怜悯,却没有愧疚。
解决掉这个意外的威胁后,剩下的日子里,他变得更加沉默,频繁地翻看以前的日记,每天都要在不大的屋子里转一转,像国王一样沉默着审阅自己的领土。然后便是对着炉火发呆,那头狼的眼神让他想起了父亲。
父亲是在桑吉十五岁的时候死掉的,洛萨的狂欢刚过去不久,桑吉就因为在雪地玩太久而发了高烧,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父亲过午就去请桑央姨了,留下小桑吉在家里忍受煎熬。屋里本就暖和,桑吉烧得难受,想着推开房门散散热气,可惜四肢无力,仿佛身处焦灼地狱,渐渐地意识也不大清醒了,陷入混乱的噩梦。
喉咙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妈妈……MA……”
恍恍惚惚间,漆黑的门开了一条缝,雪地清凉的气息如同幻想中母亲救赎的手一般伸了过来。
头疼……热……桑吉艰难蠕动身体,想要触一触那凉意。
就在这时,桑吉感觉到一只手真切地抚上他的额头,不同于父亲粗糙宽大的手掌,也不同于桑央姨干瘦的手掌,那是温柔的,如同雪山般高洁,那一定是桑吉朝思夜想的妈妈,她终于放心不下,来探望自己病重的孩子。他想睁开眼睛看看,想对着那个人呼唤出那个珍贵的称呼,思维却被高温拖向更深的梦魇,桑吉只能模糊地去感受那手掌,尽力贴向母亲的手掌。她好像坐近了,似乎要端详桑吉的小脸,但他耳边听到的却是越来越沉重的喘息,身体感到了朦胧的重量,越来越沉,要沉到土地里去。
不知睡了多久,桑吉艰难地从混沌里醒来,桑央姨正守在旁边,目光深沉。在桑央姨近乎冷漠的叙述中,他得知了一个消息,父亲死在了屋外。
听说,身上有锁链的痕迹,五脏都吃空了。
听说,看不出来是怎样的兽,狼是不敢来村子的。
听说,有人还看见了女人的足迹。
听说,眼睛还睁着……
桑吉知道人是会死去的,父亲也会,雪山的子孙最终会回到山巅,以肉体或灵魂。他看着被五彩的布包着的父亲,他也曾偷偷掀开一角,看看父亲的眼睛是否真的还睁着,是否还挂念着自己,桑吉在父亲的残骸前守了三天,然后把他归还给上天。
桑吉沉默着,望着火炉,看着暗红的炭火缓缓跳动。当屋外的炭架见底,他度过了冬天。
温暖的季风,终于在六月中旬艰难地到达昂仁,给这片苦寒之地带来短暂的暖意,沉寂许久牧草享受着难得的生长季。在六月的第一个清晨,桑吉和往常一样早起,拖沓着靴子走到橱前拿出银碗,靠着炉火的余温热了碗酥油茶,他推开门,坐在门槛上,看着东南方缓缓升起的太阳和美丽的朝霞。一股新鲜湿润的风吹了过来,吹过这座历经风雪依然坚挺的小屋,吹过舒服地喝着酥油茶的他,吹过他温和稳重的眉眼。
寺里的师傅派人传来一个消息,桑吉的呼吸瞬间急促,一把丢下银碗,仿佛里面盛着一碗岩浆,顾不得穿好靴子,匆匆披上大襟,呼吸之间已经跨上了马,仿佛那头孤狼,闻到猎物的气息便不顾一切地死命冲过去。
他确实等了很久。
五
桑吉到了那座小小的萨迦寺庙。
桑吉奔进寺门,老喇嘛正等着他,神情似悲似喜,手指向寺庙深处,他说,这样的事情从没有过……桑吉没有理会他,像头闯进村落的野狼。
师傅们也开始絮絮叨叨:
我们终于请了上师……MAMO和巴姆,本就同音……
巴姆看起来与正常的妇女并无差别……
桑吉一路穿过狭窄的走廊,师傅们紧跟在旁边,这些话他听得真切,话语好像被寺顶的三色幡围住,在寺里回旋、漂浮。他没有注意到土墙的白森森的链痕,母亲就在前面等他,母亲……
师傅们的故事里讲过,妇女出魂则是巴姆,她将克死家人与村民,她的形象会被做成木雕封存在护法殿中,并用铁链锁住。
桑吉喘着粗气停在一间小小的房间前面,门扉刻着深深的འབག་མོ།(巴姆),其中静默着的囚徒身上正缚这铁链,仿佛落网的小虫。
他看到了他应该称之为母亲的“人”。
在往后的日子中,不能称其真名,需要用ལྷ་མོ།(仙女)一词代替,如果直呼其名,铁锁链会松,而巴姆会来夺取称其真名的人的性命。
“妈妈?……”桑吉神情悲切,吐出这两个字仿佛比他一路狂奔还要疲惫。
那个披头散发的形象似乎动了一下,这时已经是接近傍晚了,阳光难以照进房间里,师傅们担忧地见证着这一切,又似乎有些期待。
桑吉盘腿坐下,沉默了很久,话语和眼泪一起流出来。他开始讲他的过去,讲父亲的伤疤和他的疑问,讲故乡的雪山,讲他漫长的准备……
屋内只有沉默,那个“人”只是静静听着,师傅们庄严肃穆地拜礼,缓缓退去,连脚步声都几不可闻。
桑吉讲完了最后一句,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天边,夕阳已经沉入大半,他推开门,锁链声响了起来,寺里低沉的诵经声骤然洪亮高昂。
“……明空无执!”
“……生死……涅槃无别!”
这座小小的寺庙找到了他们的护法神。
桑吉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①玛哈嘎拉:即摩诃迦罗,玛哈嘎拉是梵语,意思是“大黑”,即“怙主”之意。玛哈嘎拉是佛教三根本的化身。其为调伏刚强众生而呈现忿怒相,本尊及眷属护法众除护持佛法外,依缘起多示现为两臂、四臂、六臂黑,白等形象,为藏传佛教诸宗共同推崇的智慧护法。
②萨迦:萨迦派是藏传佛教的重要宗派之一。 萨迦寺位于西藏日喀则地区萨迦县境内,寺院分南北二寺,重曲河横贯其间,南寺位于南岸的平坝上,北寺坐落在北岸的本波山“灰白土”山岩下。“萨迦”是藏语地名,意为灰土,因建寺地点的地理特征呈灰白色而取地名。由于萨迦教派在历史上曾掌握了西藏地方政权,故由教派名又称地方政权名称。该派寺院围墙上涂有象征文殊、观音和金刚手“三怙主”菩萨的红、白、蓝三色条。又俗称“花教”。
③鬼女斯吉:萨迦派大黑天麾下的百鬼女之主。
④贡噶仁青:作为萨迦派的高僧,贡噶仁青担负了复兴萨迦派的重任。当时处于萨迦寺周边的几个地方领主都想瓜分与吞并萨迦寺的势力,对于贡噶仁青的到来,他们并不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