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御览•羽族部十四》引晋郭璞《玄中记》云:“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鸟,脱毛为女人,名为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钓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人养小儿,不可露其衣,此鸟度即取儿也,荆州为多”,夜飞昼藏的姑获鸟“喜取人子”,或许是由猫头鹰在传统中“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诗经•鸱鸮》)的形象讹变而来,《诗经》中是以猫头鹰取食小鸟的孩子作比喻,到了晋代姑获鸟的传说里就成了真的取走人类的孩子,在后世姑获鸟的传说还被继续补充完善,如唐代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录:“毛落衣中,当为鸟祟,或以血点其衣为志,或言产死者所化”,民间不知姑获鸟好取人子一说的由来,而为此创作出了一个合理的动机:“产死者所化”,即姑获鸟本是产妇,因为难产而死,死后对孩子仍有执念,所以才化作鬼鸟来偷人的孩子。
在晋代郭璞的笔下,姑获鸟是“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到唐代段成式的笔下,就成了“当为鸟祟”,那么何谓“鸟祟”?隋代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中记载了这样一种病候:“无辜病候,小儿面黄发直,时壮热,饮食不生肌肤,积经日月,遂至死者,谓之无辜。言天上有鸟名无辜,昼伏夜游,洗浣小儿衣席,露之经宿,此鸟即飞从上过,而取此衣与小儿着并席与小儿卧,便令儿着此病”,我们可以立刻认出,这种名为“无辜”的鸟便是姑获鸟,巢元方在此所载的便是姑获鸟的传说,而姑获鸟也从对孩子“取而养之”变成了会害小儿得病——后者便是所谓“鸟祟”的具体所指。
从上文我们知道了“无辜病”来自于“无辜鸟”,但为什么这种昼藏夜飞的鸟又被称为“无辜鸟”?姑获与无辜,在此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颜师古《匡谬正俗》云:“ 或问曰 ‘小儿羸病,谓之摹姑,何也?’ ,答曰 ‘此谓巫蛊尔,转为摹姑,此病未即殒毙而惙惙不除,有似巫咒厌蛊之状,故祭酬出之……’ ”,小儿羸病,谓之摹姑,正指前文所述的“无辜病候”,摹姑通无辜,但按颜师古所言,无论“摹姑”还是“无辜”都不是本字,本字实为“巫蛊”,所以“无辜病候”实为“巫蛊病候”,而“无辜鸟”实为“巫蛊鸟”,如此一来,姑获鸟之名似乎也昭然若揭了:何谓之“蛊”?《左传•昭公元年》云: “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后伏曼容注《易传》曰 “蛊,惑乱也”,也就是说,作为“无辜鸟”之别称的“姑获鸟”实为“蛊惑鸟”之讹——一如“无辜鸟”实为“巫蛊鸟”之讹。
现在来看看姑获鸟的其他名字,《太平御览•羽族部》引晋郭璞《玄中记》云:“姑获鸟……一名钓星”,但什么是“钓星”?纵观古今文献,再未能找到关于“钓星”的其他说明,只有《太平御览•天部》收录了一条:“辰星……一名钓星”,这为我们追溯“钓星”提供了线索:唐代张守节在其《史记正义》中对“(罚出)辰星”注解道:“天官占云:辰星……一名钩星”(此处辰星指水星而非商星),这应该就是《太平御览》中“辰星……一名钓星”的由来,即“钓星”为“钩星”之讹误(且《说文》云:“钓,钩鱼也”,钓字本造自钩),因此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姑获鸟拾遗》中引《荆楚岁时记》(已佚)写作“钩星”,当为确字。既然“钩星”,我们也就可以理解它为什么会“天帝少女,夜行游女”的别称:《晋书》载 “凡五星盈缩,失其位,其精降于地,为人”,五星分别降世化作不同的人物形象,其中“辰星降为妇人”,与姑获鸟“脱毛为女人”的情节正合,可知民间结合了这两个传说,将夜行游女视作降为妇人的钩星精。
姑获鸟作为天帝少女、钩星降世为妇人的形象,其传说在后世又逐渐与另一位作为“天帝之子”的女星传说混淆在一起:晋郭璞《玄中记》载 “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扶匐往,先得其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各走就毛衣,衣此⻜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取衣,在积稻下得之,衣之而⻜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儿得衣飞去”【1】,因为姑获鸟“衣毛为鸟,脱毛为女人”,这一特点无意间被某个豫章男子所利用,偷去了一个姑获⻦的毛衣,从而将其强行留下并与姑获鸟生下三个女儿,这一切是不是很眼熟?没错,这就是现在大众所熟知的牛郎织女传说中的剧情,但实际上,这一“盗衣”的情节直到南朝梁时仍未进入牛郎织女的传说中:殷芸《小说》载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 (《小说》已佚,文段引自《月令广义•七月令》) ,或许因为一个是“天帝少女”,一个是“天帝之子”(织女最初为“天女孙”,见《史记•天官书》),钩星与织女星的故事便渐渐被讹传在了一起。
在郭璞的传说里,姑获鸟是被绑架来生孩子的受害者(故事里的“豫章男子”毫无面目姓名,是纯粹的加害者角色,更完全没有牛郎织女故事里拥有的爱情元素——如“嫁后遂废织纴”),在后世的传说里,姑获鸟是偷盗别人家孩子的可怕作恶者。无独有偶,这两种罪行都是围绕着有后代、有子嗣的执念展开的——所以唐人所谓难产妇怨念成姑获鸟,某种程度上触及了这个系列传说的实质,姑获鸟的形象因此在重视“亲亲”的古代伦理秩序里就显得尤为恐怖。但无论是哪种罪行,都是人犯下的,人世间的邪恶才是三界之最,可怜的庸人承受不了这点,只能推脱给种种怪力乱神,最终让完全无辜的无辜鸟来背锅。
【1】格林童话中有“六只天鹅”的故事,和姑获鸟的传说都共享了某种类似的观念:人与鸟的身份之间是流动的、可变的,其变化取决于身上穿着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