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龟
稍等,稍等,跟着醺醺然的脚步,是一只旋转的,旋转的壳。
安集海并不是海的名字——至少现在不是,“海”是我的名字,虽然我不太知道那是什么,阿爸说,有很多很多的咸水,集在一处就算是了。
我们的房子离峡谷不远,离镇上不近,往来的人也不多,我于是有些怕生,出门也不大认路。在同龄的孩子到处乱跑的年纪,我却连自己在哪,有时都不大确定,虽然我总是乖乖卧在自己的小床上,盖着乖乖的小毯子。鸟鸣声时近时远,我一会儿看看房里,一会儿看看房外。阿妈走过来,走过去,做着总也做不完的家务,阿爸很晚才会回来,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吃食、玩具。等到阿妈忙得有些糊涂了,就会叹着气喊我:“阿海,阿海?哪呢?”我不回应,不回应不是因为不想理她,而是在思考着这个太过严肃的问题。
“我在哪呢?”
我在软软的包裹感里面,和所有初生的生命一样惬意。我所活动的一方世界,到处都是软软的,小床是软软的,毯毯是软软的,阳光软软的,我也是软软的,只有壳是硬硬的,啃不动,阳光照在上面,还能泛出一圈浅浅的蓝绿色。那是个很大很大的龟壳,上圆下平,前后通透,虽然那时我不大清楚所谓“龟”是什么,安集海不产乌龟,但“壳”是很好的东西,后来上学的时候,秃老师听写“龟壳”,只有我从来不出错。我不知道自己在“柔软”的什么地方,于是蛄蛹蛄蛹着钻进去,探出头,答道:“我在壳里。”阿妈于是笑了:“小王八蛋”,她走过来敲敲大壳,声音闷闷的——跟我讲起“龟,外骨内肉者也”,讲起“海,天池也,以纳百川者”,讲起神妖精怪,万物生灵,阿妈笑了,我也跟着笑。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很少,硬硬的“摇篮”,半懂不懂的古文知识就算是我最早的“启蒙”了,后来阿妈出远门了,壳里偶尔还能找到她的笑声。
别家的孩子在墙边、门边记录成长,今年画一道,明年画一道,小朋友就长大了,我靠龟壳记着。新年的第一天,我还朦朦胧胧地做着遥远的梦,阿爸也睡得像大耳朵羊一样沉稳,阿妈喊我的声音那么大,也喊不醒阿爸。阿妈比着龟壳,要看看小王八蛋长大了没。所以我的成长可以分成了三个阶段:“能钻进去”、“勉强能钻进去”、还有将来的“怎么都钻不进去”。
勉强能钻进去的时候,我就该上学啦。小伙伴们个个可亲,师长也不很严肃,他们都不嫌弃我的嘴笨,功课又简单,真是一段惬意时光。我喜欢盯着科学课本上的地图,先找大公鸡蓬松的尾巴,天山在尾巴上永远那么显眼,像一道撕开又愈合,撕开又愈合的丑疤,食指压在乌孙山上,指甲轻轻对上疤痕的边缘,一点一点往右挪,在距离乌鲁木齐一个小指节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可是不管我怎么睁大眼睛,离得怎样近,都看不到我们的房子,当然,也看不到我自己,行政区划的地图看不到,公路图铁路图也看不到,大大的地形图还是看不到,丧气之余又有些庆幸地缩缩脖子,要是天上总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想来日子也不大好过。
指甲边缘还能看到安集海的峡谷,阿爸说,以前阿公在峡谷里砸石头,走运砸出了一只青黑的大龟壳。那真是一只漂亮的壳,弯弯曲曲的纹路,连成蟠结的旋儿,整个有两人合抱之阔,背甲有三条纵走的隆起,像是微缩的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后来做了阿妈的嫁妆,再后来成了我的玩具。我还记得阿妈讲,这样大的壳,古时候是拿来占卜的,“占”者,视兆而问也,“卜”者,灼剥龟也,象炙龟之形。简而言之,烧它,就能知道未来的吉凶。我的壳这么大,烧起来一定很灵,可我怎么也舍不得。
乌鲁木齐再往右一个指节,就能看到一块小小的蓝色,那就是“天池”,阿妈带我去过。天池者,天山的大池子是也,比之地图东边真正的汪洋大海,差距何止千万倍。阿妈和我约好,等我长大了,我们一家就去看海,看看真正的“天池”。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起了变化的呢?我的记性总是不够牢靠。
我能记起一个下午,也许是两个下午。
第一个下午,我记得旋转,沙子与歌声。
我家住得远些,放课后,告别伙伴们的邀玩,我就要回家了。那是太阳落得晚的季节,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阿妈出远门了,阿爸要很晚才回来,我拖着壳,去峡谷边上玩沙子。安集海的峡谷很大,很长,又很深,两侧陡峭怪险的岩壁直插云霄,仿佛大地被神话中盘古的巨斧劈开了裂缝,又总是刮风,大地的伤口永远也好不了。风把石头吹得很细很细,顺着裂缝一点点堆积在谷口,我喜欢抓一把沙子,它们会像水一样从手指间滑落,只留下一丝暖和的、腻腻的感觉。沙子慢慢地沿着青黑的背甲纹理上滑下去,在壳与夕阳之间闪着柔和的光泽,洁白到金黄,有时还带有微妙的粉色。
夕阳从峡谷的顶端洒下,一道道光束照在谷底崎岖而看不到尽头的小径上,像一个个不怀好意的诱惑。我一个人是不敢进去的,传说,里面藏着凶恶的野兽。虽然岩壁那么好看,美术课的颜料都没有它的颜色多,从赤红到土黄,再到深褐与浅灰,层层叠叠,这些色彩随着夕阳光线的变化而变化,晚风一吹,岩壁就跟老人一样,缓缓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秃老师说,岩壁上的纹理记录着岁月的痕迹,每一道裂缝都讲着比阿公的阿公还要老的故事。
我的壳上也有纹理,弯弯曲曲的,仔细看还有密密的鳞片,最好玩的就是转动它了,如果眼睛盯住一处,轻轻旋转它,甲片就像圆圆的齿轮在缓缓转动,越转越快,纹理更加错综复杂了,越转越快,在眼睛跟得上和跟不上之间的一点点差距中,纹路就会变得既清晰又模糊,像是急流中的漩涡,身边的光影绕着壳转起来,甩出了像树枝、又像蛇尾的形状,我也跟着转起来,周围的色彩糊成斑斓的团块,卷入幽深的壳的漩涡中,甩出了一阵笑声,甩出了一段回忆——壳转回了“能钻进去”的时候,也是太阳晚落的一天,功课早早做完了,我百无聊赖,钻在壳里,学着乌龟的样子在小院里爬,只是四肢怎么使劲都比不上原主,阿爸悄悄走过来,两手一掀,我就“惶惶然四脚朝天,任人宰割”了,阿爸大声笑着,大手像转陀螺一样转着我,阿妈坐在旁边,也在笑,我于是得到了晕乎乎的欢乐与幸福,那摩擦地面的骨碌声,还在壳里面停留了很久。后来阿妈出远门了,阿爸交上了绿瓶子、白瓶子的朋友,不同我玩耍了,也不同我讲话了,那样快活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地上的影子,渐渐的变长,太阳的光,渐渐的变暗。我转累了,趴在壳上,侧耳听着谷里的风声,突然,闯入了一阵细碎的蹄声,眼中所见的景象还保留着一点旋转的余韵,万物的边缘拉出弯弯曲曲的弧线,但我确实看到了一匹奇怪的马,白色的脑袋,红色的尾巴,皮毛是虎一样的斑纹,在身上游走。这匹生灵站定在谷口,许是望见傻笑的我了,它甩甩头,发出的不是嘶鸣,倒像渺渺茫茫的歌声。我的头不晕了,那兽也不见了,但是壳记住了它的歌声。
天上一群群的黑鸦,咿咿呀呀地叫着,飞远了,该回家了。我拖着壳,望见家里已经点灯了,还没进门,就能闻到臭臭的阿爸,听到他的呼噜,锅里温着给我和阿妈留的饭菜。清醒的时候,阿爸身上也有发酵的酒味,他总是坐在昏沉的屋角,圆睁着眼,他不理我,我也不敢同他讲话。壳里存着的歌与笑,慰藉了许多不眠的夜。夜深了,酒气凝结在壳上,却是咸咸的味道。
还有一个下午,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记得那天热得要死,偏偏没有一丝风,只能任由热气渗入墙上的裂缝和走廊的砖石中,奄奄一息的花坛里,卵石闪闪发光,课本翻来覆去看厌了,秃老师坐在讲台后面,斜撑着秃头,嘴里翻来覆去的《论语》,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云云”,无聊透顶,昨天秃老师讲了个什么庄大爷,就有意思多了。
说是庄大爷要到楚国去,途中遇见了一个空空的死人头骨,白花花的,庄大爷好奇,便用杆子敲了敲,对着头骨说:“先生哟,您是因为贪生失理、为非犯事而这样的吗? 抑或您是因为国破家亡、为斧所斫而这样的吗? 抑或因为您弃礼妄为,给父母、妻子、子女丢丑,羞愧而死而这样的吗? 抑或您是由于旱涝饥馁而这样的吗? 抑或您是由于年老岁衰而这样的吗?”说罢,拉过头骨,枕在头下睡去。半夜的时候,头骨竟显梦来答他了。我们一边惊奇于死人显灵了,一边极想知道那白骨答了什么,可惜今天轮到孔大爷当班,圣人“不语”,我这样的“后学末进”又有什么法呢?
“什么叫有朋自远方来呢,就是这个这个孔大爷,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呢,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声调难说有什么起伏,倒叫人想起磨坊里疲累的驴,打着悠长的呵欠,在这等诱惑下,同学们大多抵达了甜美的梦乡,我也不例外,只想着孔夫子保佑,叫我梦到自家的大龟壳,清清凉凉,往里一缩,管他炎夏酷暑。想着想着,《论语》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峡谷里渺茫的歌声,我的思绪也渺茫起来,托孔大爷的福,我梦着龟壳了。
我梦着阿妈牵着我,走得很慢,在一片清爽的草地里,不远还有潺潺流水,我甩着棍子一样的东西,左右开路。长而密的草叶拂过我的脸颊、我的衣袖、我的小腿、我赤着的脚,痒痒的,阿妈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嘭”,棍子敲到了密草里的什么东西,像是木头的声音,我拨开草细看,这般大小,这等形状,竟然是我的大龟壳,但是,颜色不大一样,壳子底板埋在草里,背甲却是艳艳的,像绿色,像蓝色,还像秋日高而远的天空,真好看。敲一敲,还是好听的木头声,果然是我的龟壳,不由得又想起庄大爷来,四周翠色迷蒙,于是坐下来有样学样——
咚——“告诉我,你是谁?逝去的王八哟。”
壳沉默着,但是咚咚声在壳里回荡,回荡,我没有什么时间的感觉,咚咚声越来越小,在某一个时刻,它回答了,是钝钝的声音:“我已经走了。”
草叶轻轻涌动,梦里感觉也是钝钝的,我好像开心,又有点空落落,阿妈没有言语。
咚——“你去哪儿了呢?”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个闷闷的声音从壳的另一侧鼓出来,听不大真切,我把耳朵贴近,它却慢慢转走:“龟者,归于海也。”
咚——“我知道海,我就是‘海’,那是哪儿?”
它不回答了,青蓝的壳沉默着,似乎哪里闪了一下,我凑近,再凑近,莹润的壳占据了视野,弯曲的纹理显得那青蓝更深了,却看不到我的倒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好像记起来,阿妈出远门之前,带我去过很多地方,教我认路,我们从壳的左边出发,那是望不到头的天山,我们要去壳的右边,去望不到底的天池。
山路崎岖弯转,我们爬了很久,远远的雪山像一头头凶恶而黑白分明的怪兽,犹如刀剁过的黑色乱石棱角分明,山与山之间有很多山谷,都被深雪覆盖,阳光照在雪上,让雪折射出几分迷离,终于能望见天池了。高耸的雪山中间,镶着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湖水远看没有一点点的波澜,犹如完全静止了一样,简直像天一样大。
我们歇歇脚,然后沿着湖滩慢慢走,雪山肃穆而宁静,阿妈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那片宝石越来越近,泛着粼粼的波光,要是龟还活着,游在这样的大湖里,该有多快活。这样大的湖水,地图上却那么小,海又有多大呢?想着想着,哗哗的水声更近了,突然,水花里好像浮出一团黑影,我睁大眼睛去看,却看不清。我挣开阿妈的手,向湖边跑去,那影子好像翻了个身,长长的尾巴在湖面上划出长长的波纹。我回头,想指给阿妈看,但身后什么也没有。天不知何时暗了下去,一切色彩都蒙上模糊的灰黑,我突然想起来,我的阿妈不在湖滩上,阿妈出远门了,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怎么了呢?我又不知道自己在哪了,周围漆黑的水包裹着我,胸膛压着沉重的冰冷,我想要呼吸,好像在呼吸。我缩的很小很小,缩成了一块小肉,我好像牢牢缩在壳里,长在它最深的地方,阿妈呢?阿妈——壳太沉了,我努力、努力想动,也动弹不了,到处都是水的声音,迎合着我的心的颤动,壳的颤动。
我好像在下沉,沉向软软的小床,又好像在升高,升到高高的天山上。
升到遥远的天上去,天池是群山最大的蓝眼睛,旁边还有大大小小的蓝眼睛、绿眼睛、青眼睛,有的眼睛中映出人面的兽,三足的鸟……它们都盯着我,感觉既奇妙又害怕,数不清的目光托举着我旋转,越来越高。高耸磅礴的山脉慢慢缩成地图上的疤痕,我拼命伸出头去,盯住北麓,往右,再往右,终于看到了安集海的峡谷,这给了我难言的希望,小肉里终于生出些气力,我又拼命挣扎、扭动,但壳还是不动。我变成了天上的阿海,只有一双满怀渴望的眼睛,徒劳地盯着远不可及的家。阿爸回家了吗?阿妈回去了吗?他们发现我不在了,一定会到邻家去、到学校去、到峡谷去找我,他们会找到所有我认识、认识我的人,阿公阿婆、伙伴们、秃老师、胖老师、不大见面的亲戚,甚至峡谷里白头赤尾的马,他们会找到天上吗?
我实在没力气动了,目不能视,耳不得听,连思考的力气都要失去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感觉一个个逃去:冰冷、沉重、窒息、黑暗……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最后,连“孤零零”都逃走了。
虚无的处所,甜蜜的湮灭吐出了一点震颤,像破开水面的声音。壳聚住了它,聚成两侧的圆眼睛,鸟一样的喙,象的足,蛇的尾。
它们向壳外延伸,又向壳内屈折。
它们在壳里找到了一块小肉,找到了我。
咚!被什么敲了一下?声音的形状散了。
什么……
咚!咚!
啊呀!我像是挨了一棒,惊恐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记忆潮水般涌回来,眼前是课桌和书本,轻飘飘的感觉尚存,噩梦已经打着旋儿一般飞走了。两侧窗外的夕阳撒下浅浅的金色,我感觉头痛欲裂,脸颊上、壳里全是汗,气喘吁吁,教室里老师和同学们都走完了,砰砰作响的,只有我的心脏。
深呼吸、深呼吸……缓了一会,心跳终于平息了不少,呼……很久没有做噩梦了。我抬起粗短的右爪爪,小心地擦了擦右边的脸颊,又抬起左爪爪,小心地擦擦左边的脸颊。夕阳照在壳上,在墙壁上反射出朦胧的青色,脑袋还是昏沉,我后悔自己的贪睡,不早了,该回家了。
做好准备,吸气——侧身——倒也,尾巴卷好书包,我甩甩头,迈开右前爪与左后爪,向家爬去。
爬呀爬,爬呀爬,校园里、街道上都不见人,多了些黄的白的花,有的长条的花瓣落在地上,我探头尝了尝,呸,味道又苦又咸。我继续爬着,还想着梦里的大湖,蓝汪汪的眼睛……等我长大了,“怎么都钻不进去”的时候,阿妈也许就回来了,我们一家,就去遥远的东方,看看真正的“海”。
爬着爬着,终于快到家了,我伸高脖子,侧目望去,家里没有点灯。我还望见了阿爸的背影,他穿着脏脏的白衣服,手里拿着绿瓶子的朋友,走起路来不大稳当,一会儿左晃晃、一会儿右晃晃。
我担心他会摔倒,努力加快脚步,结果爪爪乱了节奏,自己反倒摔了个四脚朝天。我连忙屏息闭眼,潜身缩首,壳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本来就晕乎的脑袋更晕了,晕着晕着,突然想起来,以前阿爸转我的场景,我在壳里找了找,找到了一阵笑声,就好像阿妈也在一旁,我想,等她回来了,我们一家就去看海。
如果你要来天山玩,路过安集海的大峡谷,请一定来我家歇歇脚,我们的房子离峡谷不远,离镇上不近。要是不巧,阿爸去找瓶子朋友了,请你稍等,稍等,跟着醺醺然的脚步,是一只旋转的,旋转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