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启•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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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xiaooYan
202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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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小心车——”

雨,始终未能降下,天空无处嘶吼,将压抑洇染成幽沉的黢黑。乌鸦静默,缓缓掠过乌云交错而成的斑马线,眼球滚动,如写字楼的陈旧玻璃无光,空洞中写满倦怠与干涸。它们俯瞰着,整座城市与低垂的穹顶相衔,无声渗出年久失修的灰败,似在隐隐渴求那滴悬而未落的泪。

绿灯在黯淡中显得格外刺眼,友人的呐喊从身后涌来,吴起将脚步停在斑马线中央,猛然回头,不远处,墨绿色皮卡的身影如野兽向他奔袭而来,仿佛没有丝毫减速的意图,甚至连刹车片的尖鸣都未曾出现。

吴起没有慌神,此般险境之于他数千年的生命,已是司空见惯。

他判断,只需一瞬,只需一步的后退,便能避过这次致命的冲击,然后转身,向友人鞠躬致谢。

“过去……”

莫名回响骤然侵袭吴起的脑海,在他意识深处漾开,飘渺却刺骨,宛若一双枯柴般的手拨动琴弦,弹奏出命运最为幽默的戏谑。

 


【无忘篇】

 

刹那的犹豫如无源暗流,将吴起噬入深渊,没有逐渐模糊的视野,也没有撕裂身体的痛楚,吴起知道自己的脑子还在转,但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化作名为空寂的尘埃,在虚无的囹圄中沉浮。

“此世就这样草草了结吗……啊,不对。”

若非这番宁静与朦胧,吴起可能真会忘记:正是被这不知来处的感召迷丢了魂,他才选择过马路。

“现乃2019417日,第二十世的第21岁的某天,在梦中卒于车祸一场。”

为何是梦呢?因为吴起从未遇见过如此诡怪之事,他反复把现实信息回灌进脑中,试图早些脱离出来。

着实可谓怪诞无边,吴起翻遍大脑皮层,却也想不起大学之前的事情,无独有偶,对前世轮回的记忆也如舍粥般稀薄。

对吴起而言,这样新鲜的境遇,四千年来还是头一回遇见——未曾亲历过,也从未听闻过的,穷尽时间的沉滞、纵贯轮回的战栗、超越死亡的空虚。

“睡去吧……”

吴起阖眼之际,最后一声感召也在耳畔的无垠静谧中散去。

……

待吴起回神,眼前唯一张病床、一扇空窗、和窗台上的几颗苹果而已,窗外阳光和煦,柔和却平庸,无甚景致,他不由打了个哈欠。

“就到这吧,我自己进去,谢谢啊。”

吴起闻声回头,丽珍果然又拒绝护士的帮忙,颤巍弓着身子,缓步迈进房门,他赶忙起身迎上前,搀住了她的胳膊。

“哎,不用,我还能走。”

丽珍低声抗议,又卯劲挣脱一番,却没撼动吴起的手掌哪怕分毫,她抬头看吴起,吴起回瞪她,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义儿和琪琪马上到了,别搞得他们又担心。”

吴起面色严肃,言语间却显几分劝慰的柔意。他懂丽珍的性子,此人一辈子好强,他不想让丽珍蒙羞。

可只有丽珍心里清楚,仅仅是用尽气力也甩不开吴起的手,不得不托他照顾,就已经让她自尊心受挫。她懂吴起的性子,此人一辈子多虑,她不想让吴起难堪。

吴起扶丽珍倚到床头,便回身找起了果盘和削皮刀。丽珍只得让由吴起伺候着,目光飘向窗外,几只麻雀在枝桠叽喳。

“上次琪琪教你用的手机,你不使使看?”

吴起见她又瞅着窗子,大概是无聊了,一面挑起话匣子,一面细细地削手中的苹果,果皮连成一条流畅的弧线。

丽珍移回视线,落在吴起那双尚为稳健的手上,心头涌起的滋味难以言说,又怕吴起看出些自己的心思,故悄悄别开眼,把手机抱在怀中,佯装把玩起来。

“使了,刚和秀英加上那什么围信。”

吴起抬眼,笑意褶皱了眼角,慢慢把苹果切成小块,插好牙签,再递到她怀中。

“奶奶!爷爷!”

清脆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奔至床前,一听便是琪琪,吴起和丽珍的孙女,正值初二。

琪琪冲爷爷扮了个俏皮样,随即一头扑进奶奶的怀边,聊几句、吃几口、蹭几下,撒娇是她天生的特权。

“别家孙女长大了都不爱说话,就你比那麻雀还闹腾。”

丽珍满眼宠溺,话是嫌琪琪黏人,但只要把手抚在她头上,也是一样的分不开。琪琪嘴里叼着苹果块,抬头向奶奶扮了个鬼脸,笑靥如花。

谈笑间,吴义悄然站到吴起的身后,手里拎着一串熟透的香蕉,把未言的疲惫藏在眼里,他是两老唯一的孩子。

四人团聚的时间只有一刻钟,吴义赶着送琪琪上补习班。

临行时,吴起叮嘱好丽珍,便给父女俩送出了病房,他知道吴义趁这功夫来,是有话要交待。

露天停车场,风在阳下也微微捎来凉意。吴义让琪琪先上车,转身面对父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医生意思是,娘她,比预想中快。”

“啧,可我看她还……成,成吧。”

见父亲虽面带几分勉强,却没显出往日那稍显激烈的波动,吴义捺下内心的犹疑:

“孩她妈还是想把娘转到她们那边去,条件好些,还有人关照……”

“不用。”吴起抬手止住他的话,“你娘不会去的,让她在这,她心安就好。”

吴义望着父亲,想从那张刀刻般的面庞里读出些许情绪,却只见他的目光如镜,隐隐透着一缕柔意。

风停过半晌,吴义点了点头,沉默钻进车里,后视镜里的自己竟也有些许释然。

“叫琪琪好好学习,啊。”

引擎轰鸣声起,吴义探出窗,低声应罢,挥挥手走了。

吴起推开病房门时,丽珍仍凝视窗外,他坐下,削起第二个苹果。

“老吴,我是要先走了吧。”

刀尖微顿,果皮折断了。这不是丽珍的口吻,吴起一辈子都没见过,她竟将笑容掩在微垂的眉梢下,任悲意流淌。

“我也马上会过去。”

吴起本应撒谎遮饰,可听者是丽珍,他说不出口。略过断连处,吴起将果皮悄然续出新的弧线。

“你又去不了,还说这些。”

一圈一圈,果皮仿佛刻意地不愿断开。吴起低眉沉默,在他的记忆里,丽珍是无启国外唯一知晓他身世的人,他曾在这家老医院里为她述说一切。

吴起将两段果皮堆在一块,朝苹果猛啃一口,清脆的声响打破房间里的寂静,果汁溅开,溢满他的齿间,却携些许涩意。

“你自己好好走下去就是。”

丽珍的声音轻如枯叶,她抬起手,枯瘦的小拇指微颤。吴起伸手够上去,寒意从他的肌肤侵入脊髓,他却愈发不愿撒开。

拉勾,是两人一辈子最神圣的秘密。

第一次,是他们逃离丽珍父亲家那天,一路上磕磕绊绊,弄得两人遍体鳞伤,吴起才下定决心,在医院里将秘密倾诉与她。

最后一次,是同一家医院,却是在关怀病房,丽珍用尽余力挣脱开血氧夹,吴起意会到,请家人暂候门外,等了很久很久。

“你活几辈子,也别要忘记我。”

只有拉勾时,丽珍才会难得求人;也只有此时,吴起才能毫无顾虑地答应。

“不会忘的。”

从火葬场回家的路上,轿车被漆黑的尾气笼罩,前方的卡车庞大而沉重,吴义无奈减速,抬起车窗。琪琪大哭一场,已经停止抽泣,瘫睡在后座,吴起为她盖上毛毯,又缩回窗角。

与亲人的分别吴起经历过太多回,但他始终恐惧,怕自己会变得麻木,会忘记丽珍,忘掉那些珍视的人。他将骨灰盒塞在怀里,越抱越紧。

“爸好像睡着了。”

吴义侧目,妻子斜靠座椅,压抑着眼角的疲态,那一瞬,他仿佛尝到了父亲的思绪。

“嗯,你也睡会吧。”

话落,吴义微点油门,卡车渐隐在后视镜的边缘。

……

整座城市与低垂的穹顶相衔,绿灯在黯淡中显得格外刺眼,吴起将脚步停在斑马线中央,不远处,墨绿色皮卡的身影如野兽向他奔袭而来。

吴起没有慌神,只用稍一步的后退,便避过了这次致命的冲击。

他转身,本想向友人鞠躬致谢,却只见乌鸦掠过上空。

 


【无念篇】

 

吴起顾不上是谁的善意拯救了他,心中那莫名的感召似呓语影绰,攫住他的意识,缠绕他,驱赶他。绿灯开始闪烁,他匆忙跑过剩下的半条马路。

“下去……”

红灯亮起,吴起踏上绿化带间的小径,眼神一滞,呆立无法动弹——无门的写字楼前竟赫然敞着一口宽井,一圈人背对井口,闭目无言,手牵手将井口围合。

“妈?爸?”

吴起试探地唤一声,那些人缓缓睁眼,如齿轮般冰冷生硬。他们移动碎步,开始围绕井口打圈,吴起才看清他们的脸,瞳孔微缩:除了父母,还有兄妹、同学、发小……

吴起上前,熟悉又冷漠的面孔从他眼前滑过,他挣脱不开“下井”的感召,却被那牵手的队伍阻挡,轮转到他面前的人异口同声:

“不要下去。”

吴起怔住,透过他们双臂间的缝隙,井口恰似黑洞,拾根树杈扔下去,也再无回响。

“不要下去。”

这次发出警示的是父亲,吴起后退半步,又被感召即刻推回。

“下去……”

感召之声敲击着他的耳膜,再睁眼时,母亲站在他面前,嘴唇开合。

“不要下去。”

“下去……”

“不要下去。”

“下去……”

一遍一遍,那些人重复着同一句话,似要把他从梦的边缘硬生生拖出。

“梦?”

吴起幡然醒悟。

父亲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面容却较方才更显空洞。待下一次转动,吴起猛吸一口气,用力拨开父母紧握的手。

“反正是梦!”

臂膀环绕而成的人圈顷刻间崩裂,只闻恸哭一片。

他纵身跃下,或许父母会拽住他,或许不会,他闭上了眼。

……

“爸,妈,我走了。”

2016年的夏天,吴起撂下这句,匆匆拉开门,踏入燥热的夜风,赶驶向外地的火车,他没回头。

客厅里,电视机的蓝光映在沙发上,父母不为摔门声所动,在黄金档的剧间广告中抽出几秒,趴在窗台看吴起坐上出租,便省去了繁琐的送别。

这一步,吴起向外迈出了八年。

前四年,除了高昂的学杂和医疗费,吴起未向家中索要分毫,他打零工、还欠款,所有来自亲戚的馈赠都被他悉数退回。

后四年,吴起被蒙在求职失败的阴影下,如幽魂般飘荡,又如残躯般腐朽,前世已是百年前,无数轮回的经验堆积似废土,不得依托。他自知已提前成为时代的老者,任凭晚风蚕食、夜幕安魂。

2024年的夏天,吴起病卧多日不见好转,被好友逼劝回了家。

父母托关系给他安排了一份坐办公室的闲职,锈蚀刺鼻的化学废气混着空调冷风直扑他的工位,他不抱怨,走后门都需要付出些代价,这是历朝历代不会改变的。

他唯一抗拒的,是不得不再回到父母的屋檐下。

“回来了啊。”

母亲把菜端出厨房,正好瞥见刚下班的吴起。

“嗯。”

吴起眼中透着微亮,只有把目光锁进屏幕,才能避开相视的尴尬。他活到此世才品出,寒暄的“寒”乃字面意思。

换完工作服出来,菜已经上齐了,母亲准备了三人的份。

“晚上我出去吃。”

吴起迅速陷进沙发里,他不愿在同一张桌上分食寂静。

“哦,好。”

母亲空出正解围裙的手,将菜罩住,蒸腾的热气蜷缩回去,凝成点点水珠。

“就知道好!好!好!”

吴起把空瓶砸向桌面,喉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倒是他妈句别的啊!”

桌面上酒瓶颤抖,肉串被震落到脚边,发小将其捡起,投到垃圾桶里。吴起把头埋进双臂,烧烤摊鼎沸喧嚣,他倾力泄愤也只如微尘般廉价。

“哎,各有各的教法嘛,搞口搞口。”

发小咬开瓶盖,推到吴起臂间,吴起接过便一顿灌,酒水拧成漩涡。

“他们!他妈的!就从来没有管过我!”

“我真不理解了,从来没见过这样做父母的。”

“我他妈就是死在外边他们都不知道!”

发小静静听着,藏起叹息,不紧不慢地呷酒,将怒火照单全收。

自打在幼儿园相识,吴起就是班里最“成熟”的孩子,他不爱和同学们玩,但大部分事不用教就会做,老师夸他聪明,他还会把功劳揽给爸妈。

只是在发小记忆中,吴起父母的形象很稀薄,他每天黄昏独步回家的身影倒是印象颇深,小朋友们都把那当作“懂事”的勋章。

“那你什么打算,还住家里?”

“不待了,待不下去。”

吴起仍埋着脑袋,酒瓶从指缝滑落。

“你跟他们说过了?”

“说个屁。”

“你都不知道他们咋想的。”

“能想啥?几十年都想不明白,嘁,你不懂。”

吴起猛地抬头,手拍在桌子上,酒气直冲脑门,拖着酒瓶离了桌,像一头被逼退角落的凶兽。

“我死也不再白吃那俩一口饭。”

发小结完账,吴起已经踉跄出了烧烤摊,那背影较儿时无异,孤单地像一片落叶,却又不许外人拾起。

醒过酒已是翌日清晨,吴起仰望着模糊的晨光,头痛欲裂,深感酒量不及从前。

这么些年,问过他们的想法吗?大概是没有,吴起想,但好像也没必要。即使他们扮演的是最高深叵测的教育家,也已经在对自己孩子所做的实验上告负了。

吴起翻来覆去才想起,原来这份恍惚的好奇,早已消逝在八年前的摔门声中。

“爸,妈,我走了。”

吴起背稳行囊,拉开门缝,准备前往另一座城市,永远地。

“你等会。”

陌生的语调响起,吴起回眸间盈满诧异。

母亲不知从哪里拎来一个布袋,塞到他手里。

“这些药你拿好。”

吴起愣了一下,拨开袋口,里面是几瓶西药和生病时开来的处方单。

“不用不用。”

吴起将布袋推回去,转身开门,对他而言,这些无非是假惺惺的善意。

“你爸用医保卡买的,没花多少钱。”

吴起的手被母亲拽住,再回头时,父亲也在客厅望着他。

原来母亲的手心是这样的温度,吴起心头一纠。

“啧…谢谢。”

他接过布袋,挂在行李箱的拉杆上。

“我走了。”

吴起将手抽回,揣进兜里,轻轻带拢了门。

“嗯,你自己好好过……”

高铁驶过田野,窗外的风景飞逝。吴起望着这一切,闭上眼,思绪跳回八年前,从摔门而去的那一刻细细忆至今早,这大概是此世最后一次途经这些风景,最后一次与他们道别。

“或许他们不管我单纯是因为不想管我罢了,或许他们给我药也单纯是因为想让我至少活着而已,一切都不需理由。”

吴起在备忘录记下这段话,熄灭手机,片刻又打开,添上两行:

“但是啊,光是无理由地期望我好好活着的人也不多吧。”

他准备开始记账,把每月攒下的钱汇一点给家里,人总要知恩,这是历朝历代不会改变的。

列车开得很稳,吴起缓缓合上眼罩,倾听铁轨低吟。

……

“呼啊——”

吴起猛地从水中探出头,急促地喘息,汗珠混着冷水滑落脸颊。他漂浮在井底的水池中,环顾周遭,黯光从头顶的井口落下,勾勒出不远处的石阶轮廓。

他拖着湿透的裤腿在漆黑中踱步,仿佛跌入无边洞穴,稀疏的墙缝中透出光影,错落间隐隐透着压迫。

“吴起。”

沙哑的呼唤来自深处,回转久绝。吴起循声望去,微弱的烛光点破黑暗,映出轮椅上枯柴般的身影。

“你引我来的?”

吴起语气硬冷,但其质问仿佛越过穴壁,竟不生回响。

电驱声推动着轮椅缓缓靠近,微光摇曳间,老者的面容显现,吴起蹭开眼角的水,瞳孔骤扩,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

“为什么要这样……吴起。”

 


【无启篇】

 

“将冉遗鱼吃了去。”

老者略过吴起的疑惑,声线如池水般平缓,却透出不可抗拒的压迫。他端起手遥指吴起的身后。

吴起回头,便见连接池水的石阶上有妖物扑腾。鱼身蛇首,六足,目如马耳——此物已千年未见,是食之以避梦魇的异兽,出了无启国,怕唯梦中尚存。

“轮回者造梦是禁忌,你意欲为何?”

吴起喉头发紧,却咬牙逼问,话音甫落,四肢似被荆锁缠绕,感召在脑中汹涌,将他向冉遗鱼牵扯。

吴起闭紧双眼,筋骨绷紧如弦,竭力抵抗那无形的感召,却无济于事,终向那鱼伸出了手。

“吃了它……”

再次睁开眼,感召忽然消散,冉遗鱼已伏在吴起的掌心,鱼肚散发出微弱的鼓动。远处,老者的眼神在烛光摇曳间愈加深邃,唇齿颤抖,低声出语。

“吃下吧,了我夙愿,也还你自在。”

吴起注视着老者的眉目,苍凉的悲怆像潮水漫过胸膛,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更为漫长的存在——孤独、寂寥、绝望。二者本一体同心,老者的忧伤蔓延向吴起的心房,他又怎能视而不见。

那段被遗忘的岁月苏醒,四千余年的轮回在此刻重现。

当年是怎么逃出无启国的?记不得了,但吴起仍能忆起那牢笼般的岁月:与同样的人一起死去,泊入轮回,只要魂魄尚存,他们又将一同重生,两千年如一日,那耳边的低语、眼前的风景,仿佛从未更易。在被永恒所诅咒的国度里,生命似未启般苍白。

吴起倦了、腻了、逃了,他渴望终焉,但求解脱。然而,世事何其荒诞,无启国外,他又陷入了人世的流转,绝望的轮回。他还是头一回感受到,离愁生了几分滋味,死亡不再意味着重聚,而是永世的诀别。起初,他赋之谓自由,却终究是怕了,两千年,他的眼中藏下了多少生命无息的幻灭,那可是两千年!

“我,吃不了它。”

吴起读懂了老者的意图,也逐渐理解了“自己”。

轮回者游离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若是造梦不慎,便会将自己囚禁在永世的困顿中,而他正是老者耗尽灵修所造的化身、是老者与梦境之间的间层、是保护他不被吞噬的盾。只要他吃下冉遗鱼,老者便能将短暂的欢愉化为永恒,从此安眠于美梦当中。

“若我不吃,造梦必断,你不会不留后手。”

吴起缓缓蹲下,静待几秒,感召未至,遂俯身将鱼放归池中。

“他们嘱托我…你,好好走下去,万不可辜负。”

吴起注视着那倒映不出他面容的波纹,他本就是梦的过客,从不属于此,只需稍候片刻,他就能携着方才的梦境离去,梦散人亡,不过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烛光落地,老者轻轻颤动,轮椅发出微不可闻的响声。

“那不过是你的愿景。”

霎时间,池水激荡,冉遗鱼破水而出,腾空化作一粒黑珠,呈俯冲之势。吴起欲避,却又被感召的力量死死压住,双膝砰然跪地。

“愿景?你意在罔顾他们的期许!”

吴起拧不动脖颈,只能仰首朝天,与井口处透入的光柱对望。

“既可永绝别离,又何须谈那浅浅期许之言。”

此番轻谈引得吴起怒意迸发,唇齿紧咬:

“你逃离无启,与他们结识,难道只为把诅咒延续?怎能如此贪得无厌!”

“他们是人!倾尽一生方得一句期许于你,你却痴心不足,妄念更甚,又怎岂非贪得无厌。”

老者的话如寒夜长风,刺骨却空荡。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引我入梦?又为何要让我再见他们……”

吴起的心脏一缩,黑珠瞬间逼近咽喉。他死死咬住不让它滑入,喉间却传来腥咸与泥泞的触感,像蛇一般,珠子渗过牙关,融入了他的体内。

未竟的质询被掐断,随之消散的,还有吴起最后一丝的抗争。

“睡去吧……”

……

红灯亮起,吴起踏上绿化带间的小径,眼前的写字楼一层竟赫然开了一家星霸克。

隔着一层落地窗,店内人影绰绰,吴起的父母正并肩坐在沙发上,神情舒展,与面前的丽珍谈笑风生,她轻笑着开口,手势自然而优雅。吴起水平扫过,其余的座位上也都坐满了熟面孔,那是他世代积攒下来的亲朋好友。

阳光正好,吴起深吸一口气,鼓足了气势,准备迎接这场相期已久的家长会谈。

“啪!”

吴起的脚后跟未及落地,就被冰冷的大手一把扣在肩上,他回头看去,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斑马线上站满了一列吴起。

吴起们一人占一个白色方格,队伍犹如长蛇,每一人的手搭在前一人的肩膀上,最终汇成一条线,直至按住他的这双手,力量才汇聚到他的肩头。

“你要去吗?”

声音自队尾传来,经一人一人的口耳相传,传入吴起耳中。

吴起愣在原地,听着那带着诡异回荡的质问,只觉后脊发凉。惶恐间,他的眼珠不自觉地转动,试图从这怪异的场景中找到一点逻辑伦理。

于是,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星霸克。

父母、丽珍,以及那满屋熟悉的身影,依旧在微笑,在交谈,仿佛窗外也依旧阳光明朗,透过玻璃将暖意填满店铺。可在吴起的眼中,这一切却被渐染上一层虚幻的光晕。

“这难道是……梦吗?”

忽然,吴起眼中闪过模糊的画面:漆黑一片的空间,摇曳不定的烛光,和一双注视着他的眼,冷彻而决绝。

“你要去吗?”

话语不停,夹杂些许执念。吴起回过头,凝视身后无数轮回中的自己,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如闪雷般震颤他心灵,思绪被点醒,犹涟漪波散。

“我……”

乌鸦静默,缓缓掠过斑马线,振翅落于树尖,滚动倦怠与干涸的眼球,俯瞰这一场荒诞的闹剧。

“你要去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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