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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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里正
202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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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瓷器破裂声响起,年幼的陈观山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随后是母亲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她不知道怎么处理,本能地捡起一部分碎片藏在杂物后面,手被划出了鲜血,刺痛的感觉传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厨房的门被打开了,陈观山心跳暂停了一拍,瑟缩在一边,地上布满了茶杯的碎片。母亲的脸上满是愤怒:“你怎么笨手笨脚的!知不知道这个茶杯有多贵?我警告你多少次了,不要乱碰厨房里的东西。”

 

  陈观山吸了吸鼻子,大颗大颗的泪水坠了下来。“我只是想给妈妈倒一杯茶......书上都是这样说的。”母亲根本没有听到她结结巴巴的小声辩解,继续吼道:“你看别人家的孩子,从来不会像你这样。成绩不好也就罢了,还成天闯祸。”听到这样的话,陈观山也跟着吵了起来:“我又不是故意的,有本事你就领养别人家的孩子啊!”

 

  “好啊,还学会顶嘴了是吧?”母亲抄起锅铲,作势要打。陈观山也不闪躲,只是坐在地上大哭,满腹的委屈化作泪水流下。“行,我也不想管你了,自己去门口拿扫把扫干净。”她搁下这句话,砰的一甩门板离开了。

 

  半晌后陈观山抽噎着,把手从身后拿出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从门后探出头。见到母亲走远后,这才蹑手蹑脚地来到屋子门口。

 

  她住在广西的山沟沟里,小屋很简陋,是个二层的平房,外头的小院里还养着鸡。陈观山简单扫视了一圈,院门大开着,母亲似乎去了菜地。一棵桔子树下,小鸡正窝在母鸡的翅膀里酣睡。下午的阳光显得很是刺眼,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难受。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身后的屋子张开了大口,像个择人而噬的怪兽,树枝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嘲笑着。她看向屋后的大山,竟觉得有些亲切。一只白色的飞鸟掠过天空,落入山林。陈观山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就好像妈妈拿着锅铲在身后追赶。

 

  脚下铺着碎石的路,变成了粘脚的泥土,又变成了上山的小径。她喘息着,急切地逃离了这个家。山中虽说是秋天,但树还有着青青的叶子,时不时传来寒蝉的鸣叫,平添了几分秋意。一切看起来如此静谧美好。

 

  路的一旁是隆起的山壁和树林,光线从叶缝间挤过,让这片山林少了几分阴森。刚下过雨,山路有些泥泞,踩上去就会留一个坑,陈观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这条小径太久没有人走过,灌木和杂草开始肆意生长,占据了大半的路面。她费力地拨开树杈,数只鸟受到惊吓从灌木中飞出。

 

  一只红白相间的蛇掉了下来,嘶嘶吐着信子,它的头往后缩,即将摆出攻击架势。“啊!有蛇!”陈观山发出一声尖叫,随即蹿出去好几步,却因重心不稳倒了下去。眼看马上要接触到灌木,她只来得及护住头,闷哼一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她起身害怕地向前跑,生怕那条蛇追上来。跑出去不知道多远后,慢慢回头确认了身后并没有蛇的影子,这才筋疲力尽地坐在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她的衣服上满是泥浆和枯叶,显得极其狼狈。山中看似宁静,实则暗藏危机,陈观山心中打起了退堂鼓,要不还是回家?她又摇了摇头,妈妈一定会打我的。

 

  缓了一会后,她抬头环顾四周,却发现附近有些陌生,小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叶铺就的地面,以及高矮不一的树,她试图往回走,却没有找到先前的路。陈观山茫然地抬头,树枝将天分割成了碎块,有一些微弱的光漏下,就像困在了井底。

 

  山中突然起了雾,天空也被乌云笼罩,灌木和树都蒙上了一层纱。她打了个冷颤,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突然她眼角余光瞥见一块石头,长着的青苔被蹭掉了一点,好像有人先前在上面休息过,我怎么跑这里来了?陈观山有些疑惑,沿路的风景与先前完全不同,自己绝不可能再度经过这里。但她没有多想,只当是一个意外,又急匆匆地迈开步子。

 

  直到又一次路过这里,又是熟悉的石头,她有些崩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围绕着石头转了好几圈,还伸手摸了摸,错不了,这正是自己坐过的,山中隐隐传来咯咯声,就像雉鸡的鸣叫。

 

  雾越来越浓了,她感到一股滑腻腻的凉意,就好像是有谁在盯着自己。鸟叫虫鸣似乎也完全消失了,陈观山能清晰的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脚踩树叶的发出的咔吱声。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处尽是化不开的雾气,树影被模糊了界限,摇曳得如同鬼魅,那鬼魅的身影迅速拉长,朝她扑来。恐惧随着每一次呼吸蔓延,最后狠狠摄住心脏。

 

  她已经没有前行的勇气,腿脚就跟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得已只好坐在了地上。可她刚接触到地面,一大片土块就发生了塌陷,陈观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情急之下,她伸手揽住一截树枝,掌心的伤口刚刚结痂,一经摩擦立刻流出鲜血。

 

  陈观山想起了妈妈做的鸡汤,那时候大家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有一年庙会,爸爸让她骑在脖子上,甚至可以触到悬挂着的灯笼,就像摸到了星星。可是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就很少见到爸爸了。

 

  身后是四五米高的陡峭斜坡,可是她的手越来越疼,身体也在逐渐往下滑。终于快要坚持不住了,陈观山双眼紧闭,等待着摔在地上的命运。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只白色的鹿从雾气中跃出。它用脊背接住了陈观山,她体会到了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白鹿的背上。

 

  “你是来救我的吗?”陈观山坐了起来,好奇的摸着它柔软的绒毛。“不错,我等你好久了。我是夫诸,自从此地山神沉睡之后,便一直留在这里照顾。好孩子,可以请你帮忙唤醒山神吗?”夫诸扭过头与她对视,澄澈得如同婴孩的眼睛透着恳求。

 

  她年纪尚小,自然没什么戒心,连忙应下:“没问题,多亏你接住了我。”“谢谢。”夫诸低声应了一句,从容地在林间跳跃。风吹起了陈观山的衣袖,两侧的景物在飞速往后退,为了避免被树枝划到,她伏低了身子。

 

  过了一会,夫诸踏入了一条缺水的小河,其上有石头凸起,它饶有兴致地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背上的陈观山只好抓住它的角来稳住身体,她感到自己就像坐了过山车一样,晕得七荤八素。夫诸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状态,刻意放缓了脚步。

 

  越过河流,可以看到对岸的山壁上隐隐有玉石的色彩,顺着那一抹碧色往下瞧,一个巨大的坑洞赫然显露在眼前。往洞内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深黑岩石构成了这个天坑,上面点缀着零星的绿色。夫诸攀岩能力极强,在那样陡峭的山崖上也能很轻松地寻找到落脚地,甚至给人一种凌空跳跃的感觉。

 

  很快就来到了天坑前,它的里头并不是笔直向下的,而是经过了一定的坡度缓冲后,再陡然变低。夫诸提醒道:“抓稳,我要准备降落了。”一阵剧烈的失重感传来,陈观山再度闭上眼睛,害怕地抱紧了它的脖子,耳畔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十,九,八......还没数完,她只觉身下一震,随后传来夫诸的声音:“你可以下来了。”

 

  她腿脚发软地跳下夫诸的脊背,扫视了一圈四周。数道光线从洞口洒落,照在氤氲的水汽上,显得如梦似幻。红色叶子的小树扎根于岩壁,再往下去就是高低错落的水杉,翠绿的树丛以及未曾见过的蕨类植物。陈观山的脚踩在细密的草叶上,软软的,但不粘脚。再定睛一看,这些树都长得极其古朴,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一切都显得那么奇异。

 

  她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的场景是自己的真实所见,于是好奇地触碰身前半人高的蕨类,入手是冰凉的感觉,再往上摸去有一些黏糊糊的液体。陈观山这才确认所见非虚。

 

  见她站在原地,夫诸拉扯着她的衣领,再抬头示意她跟上。陈观山跟着小跑起来,一路来到了一颗枝干虬结的枯树下,地上有着横亘整个山谷的沟壑,带出了不少泥土,将它的根系暴露在外面。

 

  那枯树似乎经历了千百年岁月,水桶粗的树枝就像人的手臂,挣扎着向上求索,有些地方断裂了开来,苔藓和草叶从裂缝中钻出,也有爬山虎沿着枝干生长,这棵树就算死亡也依旧显示出曾经旺盛的生命力。它旁边有一个木质小屋,屋顶上铺着的茅草已经掉的差不多了,露出木头做的横梁。

 

  “唤醒山神需要与她建立精神上的联系,并真心的信仰她。过程中可能会看到一些画面,不必担心,这不会伤害到你。”夫诸开口,又指了指木门。

 

  “山神为什么会沉睡呢?”陈观山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山神的根本是我们脚下的山,山海界崩坏时,敖岸山的存在即将被抹去,她也无可奈何,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护住这里。她透支了所有力量,陷入沉睡。可是没有了山神,山中灵气在逐年逸散,这里就只剩下了一些普通的草木。”夫诸说完,显然有些难过。

 

  “那为什么要由我来,你不行吗?难道说我是命定之人?”

 

  面对这么多问题夫诸也不气恼,继续回答:“因为你们是人类。人们的信仰是山神的力量源泉,也就是说,想要维持山神的存续,信仰和山缺一不可。”

 

  “这样啊。”陈观山似懂非懂地点头,推开了嘎吱作响的木门。屋子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桌,两把椅子,用的都是千年不腐的木料。在它的角落,静静的立着一个石像。那石像身形跟小孩子差不多,头顶两个冲天辫,身穿肚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你可以把手放在上面感应一下。”夫诸说。陈观山试了一下,脑海中闪过模糊的片段。

 

  山神遇上了幼年的夫诸,告诫它:“敖岸山有很多危险的地方,比如河边的榉木林,里头藏着一种有毒的怪蛇,名叫蝮虫。”夫诸只是用清澈愚蠢的目光看着她。山神熏池有些头疼:“如果你遇到危险,就大喊山神奶奶,我会前来帮助。”

 

  夫诸听完后似懂非懂地点头,在席地而坐的山神旁边趴了下来。熏池缓缓闭上眼睛,此处灵气变得浓郁了起来,松鼠送上了橡子,鸟雀衔来朱果,山楂树的白花迅速凋落,长出一个个青涩的果实,又逐渐变得鲜红。夫诸站了起来,跑上前去大快朵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谢谢。山神拍着它的背:“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半晌后,夫诸吃得肚皮溜圆,打了个饱嗝,卧在一边小憩起来。山神看着这只不设防的幼兽,扯下两朵白云,盖在它身上。“山中冷,可莫要着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夫诸头顶的角已经长得像小树的枝杈了。它衔着一枚种子找到山神:“山神奶奶,你不是总觉得小屋单调吗?种下这颗种子,我不在的时候有它陪着你,就不会孤单了。”山神有一种孩子终于长大的感觉,带上几份欣慰,笑盈盈地说:“好孩子,那我们把若木种在山洞后面吧。”

 

  山神挖出一个小坑,将种子放了进去。夫诸用蹄子扒拉着浮土,很快就将坑再度填满。它一时高兴,在隆起的土包上跳来跳去。山神眼神中透着慈爱,语气却有些嗔怪:“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时光飞速流逝,转眼间若木已经长成了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但始终没有开花。夫诸再度寻到山神:“我要走了,去人间预兆洪水。”她叹了口气,这才回答:“孩子长大了啊,我作为山神,不能离开这座山,没办法保护你一辈子。”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截木笛,交给夫诸。“这是建木枝杈做成的笛子,上面蕴含着我的力量,必要时可以救你一命。”

 

  夫诸呜咽着。熏池擦干它的泪水,轻声安慰:“好啦,不要哭。你如果想我的话,就吹响这枚笛子,这样我就能跨越空间,听到你的心声。”说完,用手轻轻摸着抽泣的夫诸说:“外面不比这里,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离人类远一些。我不在的时候,记得要照顾好自己......”说着说着,声音也带上了些许颤抖。

 

  “希望我回家的时候能看到若木盛开。”夫诸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山神将心一横,山中的雾气再度弥漫了上来,将它送到了山脚下。

 

  在漫长的时间里,山神总是有些怅然地趴在窗口看向远方,嘴里哼着一首童谣:“远行的孩子啊,请你快快归家,别让妈妈的心,日夜为你牵挂。小河边的风儿,轻轻吹过脸颊,温暖的小房屋,其实不遥远呀。”

 

  再后来画面就变得支离破碎,陈观山只记得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大地支离破碎,远处的山就好像被擦除了一般,有些虚幻。她小声默念:“山神,快醒来吧,夫诸还在等着你呢。”

 

  石像颤抖了起来,化作一个唇红齿白的孩童,她缓缓睁开眼睛。夫诸一下子就冲了过去,神色难掩激动,疯狂地蹭着山神。熏池被蹭得有些痒痒,久违地咯咯笑着。看到他们像一开始那般融洽,陈观山也笑了出来。“感谢你将我唤醒,来自人间的旅客。”山神道,随后率先走出屋子。

 

  他们来到了屋外,伴随着山神的醒来,枯木迅速抽出新芽,枝叶争先恐后的往上长,很快恢复了原本的繁茂。一朵朵花苞也冒了出来,花朵瞬间开放,就像一片赤红的云霞栖息在在了树上。

  在落花之间,山神告诉夫诸:“若木终于开花了,我们也终于重逢了。”

 

  陈观山神情有些恍惚,在山神的记忆里听到的那首歌谣一直萦绕在心里。我如今离家出走,妈妈一定也像她一样难过。思及此处,她心中有些酸胀,泪水再度涌了出来。“我想妈妈了。”她哽咽着。

 

  山神用手拭去她的眼泪:“我们送你回家吧。我有预感,你母亲已经在山中找了很久。”夫诸卧了下来,示意陈观山爬上去。

 

  她乘着夫诸来到先前的河岸,原本细微的水声逐渐变得嘈杂,河流就如千军万马一般喧哗着冲向下游,途中裹挟着山石与泥沙,形成了一股不可阻挡之势。陈观山有些慌张:“怎么办?山下就是我们村。”夫诸调动灵力,风灌了进来,笛子发出悠扬的曲调,令河流安静了下来。

 

  陈观山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许久才回过神:“为什么要帮我?”

 

  “炎黄战争后,建木被伐,山海界的根基不再稳固,彼时尚且能靠着人们的相信苟延残喘,可后来人们逐渐淡忘了山海经,这个世界也开始分崩离析。我们不得不来到人间,想要被世人再度铭记,也是为了拯救我们的家园。”夫诸顿了顿,道:“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我们是朋友啊。”

 

  天色渐晚,陈观山的母亲打开手电筒,在山中呼喊着:“小山,你在哪里?”这时,一只白鹿出现,陈观山跳了下来,与母亲紧紧相拥。夫诸化作一阵清风消失,空中传来轻轻的呢喃:“不要忘记我。”

 

  母亲眨了眨眼睛,以为见到了幻觉,但触感是如此的真实。教训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下去,她摸着陈观山的头,尽量软化语气:“孩子,妈妈之前不应该打骂你,这是妈妈的错,我向你道歉。”陈观山鼻尖痒痒的,强忍着不哭,轻声说:“对不起妈妈,我知道离家出走是不对的,让你们担心了,我也很后悔。”

 

  母女二人最终和好,手牵着手走入小屋。看着她脏兮兮的衣服,母亲有些心疼:“你一定累坏了,去洗个热水澡吧。”

 

  陈观山洗完澡出来,发现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炒青菜,热过的红烧肉,以及肉末蒸蛋。这些菜冒着诱人的热气,就像曾经与爸爸妈妈度过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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