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五晚上7点,女朋友都有一场线上读书会,读书会的最后半小时,每个成员都要轮流讲一则都市怪谈,可以是道听途说的,也可以分享你刚编的故事。碰到某个精彩的故事,读书会有时会开到凌晨才结束,女朋友是个作息时间非常规律的人,所以一般熬不过晚上11点就睡觉了。我就会填补这个空缺,坐在书桌前继续听读书会的成员讲故事。
我从小就喜欢听鬼故事,看鬼片。没有人刻意的去培养我这种兴趣,仿佛就是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非常自然的生理需求。80年代我的父母年轻时都是普通的厂里职工,年轻时的业余爱好不是打牌就是去歌厅跳舞,三五好友一起串门子吃吃喝喝。进入90年代碰上下岗潮,父母一次性被厂里买断,只得另谋出路讨生活,俩人在东塘(90年代长沙最繁华的服装)的服装一条街租了个门面做起了生意,起早贪黑的忙活,他们的生活离书本相隔十万八千里,自然也就没法搜集到更多的鬼故事讲给我听。
妈妈曾经给我讲过的唯一一个鬼故事变得尤为珍贵,它就像抗日电视剧里面日本鬼子把烧红的三角形烙铁烙在革命烈士的胸前一样,“滋”的一声,深深的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与其说是鬼故事,倒不如说是一个一辈子也讲不完的恐怖故事,故事里被称之为“鬼”的东西没有详细的语言描绘,故事的整体也没有故事该有的起承转合,最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没有结尾。
妈妈用一种像是被人追杀的惊恐语气在我耳边讲起了这个故事。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鬼”闯进了一栋居民楼!‘’
我背对着妈妈,弓着小小的身躯,怀里的小熊娃娃不自觉的抱得更紧了。
“咚咚咚,鬼到了一楼!”
“睡在顶楼的小明隐约听到了鬼的脚步声,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上楼来了。”
“咚咚咚,鬼到了二楼!”
“小明走出房门,站在螺旋状的楼梯间上朝下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转身又回到了房间。”
“咚咚咚,鬼到了三楼!”
“妈妈,鬼长什么样?”
“嘘,别说话了!小心被鬼听到!”
“咚咚咚!鬼已经来到了4楼!”
小明发现这种沉闷的“咚咚咚”声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开始发毛!
我的心也跟着开始发毛起来,仿佛我就是小明!
“咚咚咚,鬼,又上了 一层,已经来到了5楼了!”
“妈妈,我 有点害怕!”我小声的说着。
“害怕就赶紧睡着,睡着就没事了。”
“咚咚咚,鬼离小明越来越近了,它已经来到了6楼了!”
“小明听见咚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赶紧躲进了被窝!”
“咚-咚-咚!”
从这一句“咚咚咚”开始,咚与咚之间的尾音被妈妈故意拉长,让我产生了一种空前的恐惧和焦急。
“它——已——经,来——到——了——7楼了!”
我当时的家正好就住在7楼。
“妈妈我睡觉了,别再讲了。”
我能感觉到妈妈在身后满意的笑了一下。也许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一个让不喜欢睡午觉的小孩快速睡觉的好办法,但是在我心里,我一直好奇最后鬼有没有打开小明的房门,小明有没有脱险?是不是只要妈妈不把这个故事讲完,鬼就仍然在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一直在“咚咚咚”的上楼?小明也一直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等待鬼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呢?
即便是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学习了各种文化和道理,但对于这个故事的记忆,猜想和不确定性,依然存在于心中,只不过平日里被生活中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挤压到了最底层,偶尔夜阑人静的时候,又会被掉出来飞快的从脑海里过一下。
耳机里一个低沉的女中音突然把我从儿时的记忆里拉回到了现在,紧接着会议室的对话框里一连出现了好几排喝彩,鼓掌的表情包。
“龙婆你终于来了!”
“真神降临!”
“哇!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好久都没有听到你的故事了!”
很显然,这个名叫龙婆的书友,是这个读书群的明星。龙婆,光是看到这两个字,都会让我起一阵鸡皮疙瘩,对我而言,这个角色太熟悉不过了。原本是90年代某部香港恐怖片里一个神婆的角色,由老一辈香港女演员罗兰精彩演绎,后来可能是因为角色太过成(恐)功(怖),还衍生出了好几部跟“龙婆”有关的恐怖电影。用现在流行的词汇解释就是龙婆宇宙。罗兰也因此成为了鬼片专业户。书友会起这样的名字当网名,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吧?我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床上睡着的女朋友,又继续盯着电脑里的会议室了。
“大家好,最近忙着二战(指考验),晚上都在图书馆,所以没太多时间开会,抱歉哈!”
原来龙婆还是个待上岸的学生啊。
“我今天要讲的故事跟《山海经》有关”。
“山海经?那不是神话故事吗?”
书友纳闷道。
“是的,就是那个山海经,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我也以为是神话故事,听完之后,我想还是有必要跟大家分享一下。”
“那就开始吧,大家继续保持安静啊”。
这是书友会的群主讲话。群主的主业是一个老中医,平日里还会在群里跟他们分享养生之道,有名声有威望。以下是龙婆给大家讲述的一个关于山海经的故事:
主人公叫杨熙,每个周五晚上7点,杨熙的女朋友都有一场线上读书会,读书会的最后半小时,每个成员都要轮流讲一则都市怪谈,可以是道听途说的,也可以分享你刚编的故事。碰到某个精彩的故事,读书会有时会开到凌晨才结束,女朋友是个作息时间非常规律的人,所以一般熬不过晚上11点就睡觉了。杨熙就会填补女友的空缺,坐在书桌前继续听读书会的成员讲故事。
此时一个书友的故事里顺带提了一嘴“姑获鸟”的典故,瞬间把正在聚精会神听着鬼故事的杨熙拉回了现实。杨熙想起了一件往事。
杨熙18岁的那个暑假,算是杨熙一生中最快乐的2个多月了,又碰上外婆那年80岁大寿,全家人驱车回到外婆的老家白果镇给外婆办生日宴。杨熙读小学生几乎每个寒假都会跟着外婆来白果镇住上几天,后来因为学业的日渐繁忙以及搬离外婆家之后,就有将近10年没有回白果镇了。再次回到白果镇之后,除了二舅爷爷家这几年新建起的4层楼楼房,其他都没怎么变,杨熙还一眼就认出了差点把他吞噬掉的那个鱼塘。
乡里办寿宴不像城里人都是一大家子往饭点里一坐,点好菜等吃就行。乡里人办个酒都是自己在家里做,人手不够就从亲戚家调人过来一起干活,提前几天摘菜,备菜,等到寿宴当天三四口大锅同时炒菜,那阵仗杨熙这种从小在鸽子笼长大的孩子肯定是没见识过的。外婆生日的前一日晚上,寿宴的准备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几个年轻的小辈
围坐在二舅爷家前坪里扯谈,说一些家长里短。杨熙坐在一旁只能听懂个大概。等到大伙说得差不多了,氛围也逐渐静下来,杨熙看着墨蓝色的天空,冷不丁的用普通话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听到过关于白果乡的鬼故事啊?”
“我以前听姨姥姥说过,她亲眼看到她们家后山的竹林里,有穿红色衣服的人在林间走路!”
“她没跟我说过,不过鬼故事乡下肯定是有的。”
讲话的男认是杨熙的舅舅周孟坡,周孟坡只比杨熙大5岁,他是二舅爷爷领养过来的儿子,辈分上是杨熙的舅舅。虽说是养子,但周孟坡脸上没有苦大仇深的阴郁,反而是而是一个活泼开朗的男人。小时候的杨熙每次来乡下小住,都是跟着这个年轻的小舅一起玩,周孟坡喜欢折纸飞机,杨熙折纸飞机的手法就是从他这传承过来的。
“这事是我听我父亲说的。”
周孟坡怕杨熙听不懂方言,改用颇为标准的普通话说起这件事。
“你应该知道《山海经》这本书吧?”
周孟坡特意侧着身子对着坐在旁边的杨熙说道,显然是因为觉得杨熙刚刚参加完高考,又是城里人,应该是知道这些文学古籍的。
“我要说的这事,可能跟山海经有关。”
周孟坡指着正对着前坪高处的池塘,继续说道:
“池塘对面的山里,有几年非常不太平。白果乡的乡民都反映看到过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裤子,中长发的女人抱着个满头猩红的孩子问路。好几个乡民都被她问过。而且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我爸有一年秋天在田里双抢,因为双抢时间比较紧,那个夏天经常是天黑了才从田里一脚泥一脚水的回来。有一天傍晚6点多,他还在田里割稻谷,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怎么地,割着割着,精神开始恍惚起来,但依然不肯坐到田埂边上缓缓,还一个劲的动着手中的镰刀。他说突然眼帘下出现一双崭新的黑布鞋,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黑裤,白衬衣的女的,手里抱着个满头是血的孩子,问白果乡乡镇一医院怎么走?”
“我爸说他当时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镰刀都没拿住,掉在了土里!”
“乡镇一医院在涓水路上面啊,你是哪个人家的?这小孩搞得满头是血啊?”
“你能带我去乡镇一医院吗?我屋里孩子快死了。”
女人带着哭腔哀求道。
“我还在双抢啊,也没得功(功指时间的意思)带你去啊。”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带着哭腔哼哼唧唧。
“就在这时,我爸说他听到身后传来大伯伯呵斥他还不赶紧回家!扭头回应到就来就来。等我爸再重新转过头去面对女人时,女人竟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不见了,只看到进山的小路边上被风吹动的重重树影。”
“刚刚有个女的,抱着个毛毛(毛毛指婴儿的意思),还满头是血,问我一医院怎么走。”
“我晓得,我也看到了!才叫你回家的!”
“你也见过啊?”
“嗯,见过,不止我,织楠屋里,秀莲屋里都见过!以后再见到千万不要去跟她搭话,更不要让她跟着你走,要不然屋里细伢子(细伢子指小孩的意思)会被她带走克!”
周孟坡绘声绘色的重现了当时二舅爷和大舅爷的对话。
“后来我爸,他的爷爷,也就是我太爷爷,以前是村里教书的。”
“这个我听外婆说过!”
“太爷爷死了之后,我爸他们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本《山海经》,我爸当故事书收着放在打谷机旁边的木柜里。后来我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要求我们多读课外书,增长课本以外的知识。我爸就把那本《山海经》翻箱倒柜的找出来给我读。里面记录着很多神仙妖怪传说,我估计至少上百种,我当故事书读。其中有一种妖怪叫九头鸟,它有九个头,九个头共用一个鸟的身子。这妖怪还有一个名字叫姑获鸟。”
“我爸说他当时在田里遇到的那个女的,就是姑获鸟幻化的!它自己的孩子死了,所以会变成女人的样子假装问路,然后跟着别人进屋,把别人家的孩子给拐走!”
“你还记不记得,池塘边上那条小路出去的那个方向不是有一栋贴着粉红色瓷砖的3层楼房子嘛,那发生过一起惨案。”
周孟坡说的出去,指的是大人带杨熙去镇上集市时必经的那条小路。杨熙每次来乡下住,因为睡不惯茅草铺成的床垫,所以每次睡一晚之后,身上都会长一身疱,第二天大人就会带着杨熙去镇上集市的药店买涂抹在患处的膏药。
“那户人家原本住着一对青年夫妻,男人的老婆在当时的白果乡算是一朵花,读过高中,又会打扮,在镇上的供销社当营业员。男人退伍回来那年,家里就赶紧张罗着给男人安排相亲。俩人通过相亲走到了一起。”
“其实最开始接触的时候,女人是不愿意的,她希望能嫁到省城去。不想再留在白果乡了,架不住男人每天做完农活之后还跑去女人家忙前忙后,女人的娘看着满是欢喜,就这样俩人最终还是结婚了。”
“婚后头几年俩人日子还算和睦,男人知道女人不想留在乡下,干脆把家里十几亩地全卖了,跑到省城去做生意,想着奋斗个几年在省城安家。”
“男人的拼搏女人看在眼里,欣慰自己没有嫁错人。”
“就这样男人的生意有了点起色,也在城里认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一些不好的人。男人的一个兄弟带着男人去了一次赌场体验了一把炸鱼,男人便染上了赌瘾。从一开始的小赚,到后来的盆满钵满,男人觉得这笔起早贪黑的出门摆摊赚钱更轻松,也就荒废了生意,冷落了家人。”
“本来一开始还能赢钱,到后来开始小输,然后大输,越输越多,越输就越想赢,任凭家人怎样的哀求,男人也就是要去赌最后一把。不出一年,男人积累的财富全被他输得差不多了,要命的时,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小心怀上了男人的孩子,男人觉得这是走运的征兆,反而更加相信自己即将在赌场转运了。”
“这男的赌钱亏到什么程度,亏到他老婆快临盆的那天晚上,他都没钱带她老婆去医院生产,女人痛得在床上打滚,男人只能一个人躲在后院的坪地上抽烟。抽着抽着,晾衣绳上的衣服被一股风荡起来,随即耳边传来一个女人哈气的声音,等男人站起来仔细查看,除了被风吹动的尿片,婴儿穿的衣服之外,其他什么也没看见。
“等到男人抽完烟回到屋里时才发现,女人已经痛晕过去。”
“最后还是女人的娘家人第二天一早借了辆三轮车,带女人去医院生产。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女人回来过了。至于那个男人,也从那天起消失了。有人说女人在医院难产死了,也有人说只有孩子死了,死在了女人的腹中,死在了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男人在后院听到有人朝他耳边哈气的晚上。”
“所以当时很多大人就说,那个男人的孩子,就是被姑获鸟给带走的!而后来我爸,和二伯父见到的问路的那个女的,就是那个女人和孩子的冤魂。”
大伙听完周孟坡说的这个乡野怪谈之后,一同陷入了一种默契的沉默。
“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大家有什么想要发言的?”
“害死女人和孩子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姑获鸟,而是男人!”
“是的”
我也觉得会议室里面的书友们说得对,如果按照京极夏彦(日本妖怪推理小说家)笔下的小说来解读,男人就像是传说中姑获鸟,把自己的孩子扼杀在了女人的腹中。而且,京极夏彦真的写过一本关于姑获鸟的小说。
我看看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已经是00:32分了。我合上了显示屏,拿着换洗的衣服走进了厕所。
深夜的家里只有厕所里还亮着白光,一阵风把飘窗上的一本书掀开,风停留在了其中一页:九头鸟,又名九凤、鬼车、姑获鸟,是古楚文化崇拜的一种神鸟。据《山海经·大荒北经》的记载:“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句曰九凤”九凤有着鸟的身体,长着九个头,是古楚的图腾。
姑获鸟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妖怪,有时以九头的样子显形。姑获鸟,可以夜化鸟形,昼变人女。据《玄中记》载,其夜出昼隐,以他鸟雏为子,且喜以血点衣取小儿,故又称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