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迹罕至的山间,有一个小国。
与其称为国,不如说是村落更为恰当。稀稀落落百十来户人,围着一颗古树,随意寻一山洞,便是安身之所。
国中之人不事生产,闲来无事便聚在树下闲聊。
估摸一月前,这小国中来了个哑巴货郎,穿着一领厚布衫,双手双脚用厚厚的布条缠着,除了那长着络腮胡子的大脑袋外,再无一处露在外头。
那货郎见树下人多,便停了下来,支了个摊子,兜售弹弓、香粉、珠子等玩意。
小国交通闭塞,除去昨日刚离去的游方道人,再无来人,不曾见过这等玩意,便纷纷围了上来。
说来也怪,这里一无钱币,二无稀罕物件,但货郎也不在乎,无论取来何物都可置换。
做生意不为钱,必有其他图谋。
这日,那游方的青衣道人去而复返,见那比群山还高上些许的古树,不由暗自叫苦连连。道人自从玄丹山出师时,怀救世之心,卜得北方大凶,不料走了月余,只寻得这无忧无虑的原始部族。
如此也罢,折返途中又失了方位,在群山中又转悠了月余,若非离开小国时偶遇一货郎,补了点吃食,怕是早已失了性命。
道人再次来到树下,寻思着与小国国民讨点吃食,远远的就瞧见了一个孤零零的摊子。
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发觉有个满脸络腮胡子,货郎模样打扮的大汉正满脸痛苦地躺在地上。
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只见大汉那高高隆起腹部,竟把衣服撑破开来,露出一大片灰色毛发。
那道人知道自己是遇到妖怪了,抽出腰间宝剑,掐了个诀,正欲上前除妖。不料那货郎大嘴一张,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不计其数拳头般大小的物件撒了一地。
货郎吐完,见愣在原地的道人,随即扯破身上的衣裳,露出那老虎般的身子,四足着地,头也不回地逃起命来。
道人早已枯肠渴肺,那怪物又已钻入深林,不见了踪影,只得先打消了追击的念头,转而研究起地上那拳头般大小,看着像是心脏的物件来。
正疑惑之际,其中一颗跳动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颗,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地上的心脏全都跳动了起来,这一幕,饶是见多识广的道人也不由得一阵发怵。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些心脏都沉入了地下。道人眼尖,发现它们都是被一层细丝包裹,拖入地下。
他从腰间取出两枚精金铜钱,往眼上一扫,再定睛一看,只见地底下的那一颗颗跳动着的心脏正被古树的根系连接着。
在铜钱的加持下,道人见得那古树竟如练气士一般运转着气局。这青衣道人也饶是胆大,照着古树的气局运转了一个周天,周天运转之后,那饥饿感似乎有所缓解。
青衣道人知晓了这是何处,一声惋惜中些许庆幸的叹息在树下回荡。
他曾在一残书中观得,北方的群山中有一国,唤为无启国,其国民没有后嗣,居住在洞穴中,无男女之别,人人皆食气饱腹,虽死,但心脏不灭,埋于土中,一百二十年后,便会从土中再生,复活为人。
看来这无启国民是被一头马腹所假扮的货郎都吞了去,但其心脏不腐,马腹食人成瘾又贪心不足,这才出现如今这般光景。
无启国民虽尽被马腹吞食,但好在还能再次复活。
只是这马腹竟懂得假扮成人,怕是已成气候,留之不得。
想到此处,青衣道人从腰间抽了张青色符纸,折了只鸟,以货摊的气味为源,使了个寻踪法,那纸折的鸟扑腾这翅膀,往林中飞去。道人又运转起了食气饱腹之法,跟了上去。
道人一路披星戴月,可直到纸鸟的法力耗尽,都未曾寻得那逃脱的马腹。
此时东方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般的白色,道人运转了一夜的法力,稍一松懈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寻了一颗数人高的树木,找了个粗壮的枝桠,双手一展,双腿一蹬,如同一只轻灵的鸟儿一般,飘了上去,靠着树干,闭目歇息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到有雁鸣作响。道士睁开了眼睛,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只见不远处正趴着那老虎模样的马腹。
道人欣喜不已,急急使了个御风诀,片刻间就来到了马腹身旁,朝其喉咙刺去一剑。不料并未见得鲜血涌出。
道人这才看得,那马腹早已变成了一具尸体,在旁边的草丛中,有一只牛怪,正一边往外啐着口水,一边发出如同咒骂般的雁鸣声。
四目相对,道人与牛怪俱吓了一跳,各自向后猛退。道人这才看清楚那牛怪是头长四角和一对野猪耳朵的诸怀。它那人一般的眼睛盯得道士发毛。
看来是诸怀误将马腹当成山中货郎,不料一嘴下去味道不对,全吐了出来。
还未等道人有所反应,诸怀伴随一声兴奋的鸣叫,冲将过来。道人急忙从口袋中摸出一把豆子撒了出去。
那豆子落地化成了一个个小人,不过在诸怀的冲击下,瞬间变为了原样。道人只得举剑相迎,不料被怪物的四角一顶,硬生生被震得脱手而出。
道人此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赶巧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巨大的银色闪电从云层钻出,不知劈向了哪里,诸怀以为是道人所以,硬生生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跑了。
逃过一劫的道人,自知不敌,不敢在原地逗留,掐了个诀使了个神行术,朝着诸怀相反的方向逃去。
半日后,落荒而逃的道人自觉已脱离危险,不由得心疼起那些丢了的豆子,又不敢回去,只得无奈地寻了个方位,又卜了一卦。歇息了片刻,朝着大凶的卦位行进。
不知过了几日,道人远远瞧见了一大群的人。凑将过去,只见人群正围观着条巨蛇,巨蛇四根巨大的翅膀被渔网缠了又缠,动弹不得分毫。
驻足片刻,道人大概得知了原委,原是这巨蛇每次出现的地方,不久后就闹了旱灾,如今已有十数个城镇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故此地巨蛇出现后,众人自发集资,请了一批猎户,想尽了办法,这才将其抓住,此时倒上了火油,欲将其焚烧。
不过巨蛇并无伤人之意,疑惑之下道人又掏出那两枚精金铜钱,往眼上一擦,只见巨蛇周身雷雨之气漫腾,不似旱灾之祸。
见事有蹊跷,他不忍巨蛇就此惨死。借了旁边土地庙的香案,做了祝祷,烧了符纸,以巨蛇身上的水汽为引,施了个祷雨术。淅淅沥沥的雨水下将下来,打灭了猎户手中的火把。
巨蛇似有感应,巨大的瞳孔向道人望来,又将巨大的蛇头朝着远处急切晃了晃,发出一声声如钟磬般的声音。这一晃吓得众人连连后退,不少被挤倒在了地上。
道人借着精金铜钱往远处看起,只见得一道火气充斥着天空,想来是巨蛇急着去阻挡那道冲天的火气,又怕伤到围在其身旁的人。
他急忙摸出所剩不多的豆子,施了个撒豆成兵,又使了个障眼法,将豆兵化作鬼怪,将围观的众人吓跑。
此时巨蛇已翻滚着将身上的渔网扯断,腾空而起,疾驰而去。
道人连续施展了数个术法,已无襄助之力,只得寻一处树杈,歇息了片刻后,前去帮忙,却早已不见那道冲天的火气,以及巨蛇那磅礴的水汽,只在远处寻得了几枚巨蛇鳞片。
待道人返回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传言已经在城中传开,说碰巧女魃路过,见巨蛇作祟,出手赶走了巨蛇,护了城镇安全。
百姓还为女魃塑起了金身,修起了神像。道人想了一整晚也没想明白,示警女魃作祟人间的巨蛇怎么就成了灾星了。
又在气头中憋了三天,没有再见到巨蛇的道人,才愤愤不平地离开了这个村落。
这日,道人在路边一茶馆喝茶,见几位术士模样的人,印堂发黑,一脸凶相,便一路跟随进了雷泽。
越往里走,树木越是茂密,在穿过一道石缝后,树木忽得变得稀疏起来,而且大部分似被雷劈了一般焦黑。
那几个术士到湖泊前,从包中取出香炉,点上香后,又拿出一面鼓,以一种奇怪的节奏敲了起来。
少时,原本稍显阴沉的天空雷电交作,暴雨倾盆,一道道巨风将湖泊旁的树木连根拔起,卷上高空。
那几人不知使了何法,竟完全不受巨风影响,衣裙亦纹丝不动。这可苦了道人,急忙使了个千斤坠,虽不至于被甩到空中,但衣袖须发却不受控制地胡乱飞舞。
见起了风雨,敲鼓那人加快了节奏,随着鼓声的递进,一颗人脸缓缓地从云层探了出了。其余几人也不闲着,立马扔出了数道符纸,化成长虹,朝人脸袭取。
还未到其跟前,云层中不知何物闪过,那一道道符纸化成的长虹,就此失去了踪影。那几个术士倒是不急,只听得岸边鼓声节奏再次变化,数道流光朝其激射而去。
云层中的生物像是被激怒了般,从云层中现出了真身,那是一只长着人头的龙形生物,它盘起了身子,用前爪拍打起肚皮来。
应它的敲击,空中落下十数道金光,在粉碎了流光后,径直朝着几个术士劈去。
那几个术士似乎是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避也不避,只祭出一面镜子挡起了天雷。仅第一道金光落下,镜子便出现了裂痕。见性命攸关,道人情急之下取出一枚巨蛇鳞片,牵引着空中的雷电之力施了个雷法,朝天上的生物劈去。
这突如其来的的一击吓了天上的生物一跳,它用爪子挠了挠头,似乎在想刚刚发生了啥。道人趁着这个空挡,赶紧闪身到几人身前,光速从袋中掏出一把符纸,往天上一撒,借着符箓使了个纵地金光,几人瞬间出现在了百里外,雷泽中只剩下那只还在挠头的龙形生物。
那几位术士对着道人千恩万谢,他们进雷神原想取得那生物身上引雷之物,见道人手中的鳞片有同等效用,愿出高价买下。道人拗不过其死缠烂打,最终将其中一枚赠与了他们。
恰逢有个黄衣术士途经此处,瞧道人手段了得,便求他同去数十里外的吾往国行雨。原来这吾往国王得罪了雨师,致使整个国家三年不曾降雨,百姓苦不堪言。
术士路过此国,决心解此劫难,便设起了坛,祷起了雨,无奈道行不足,只求得些许乌云,雨未曾见得一滴。今见有人能使得纵地之术,知是大道行者,特来相邀。
道人见那术士情感真切,自己又略懂些祷雨之法,就欣然答应了下来。数息间,两人便去到了那吾往国,寻了个地,立下法坛,点了香烛,烧了祭文,各自画下三道灵符,唧唧哝哝念起咒文。
“风来”
只听得两声大吼,就见宝剑一晃,挑起的灵符燃起一团火光,一时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雷来”
又听的两声大喝,第二张灵符倏忽燃起,乌云中落下道道惊雷。
“雨来”
可直至第三道灵符燃尽,也未见丝毫雨水。见祷雨无用,两人又各自使出术法,无奈天上无雨师施雨,任凭两人如何忙活都无任何进展。
无计可施之际,道人灵光一现,摸出剩下的那几枚巨蛇鳞片,折了几张纸鸟,施了个浮空法,衔着鳞片往空中飞去。待到了云层之中,再使了一遍祷雨术,只见得云层中似有一跳四翼飞蛇闪过,淅淅沥沥的雨水开始滋润着这片干裂的土地。
还未等两人庆祝,一道热浪冲散了乌云,空气中的水分似被抽干了一般,不知从何而起的大火在吾往国中蔓延。
只见得一青衣女子踏空而来,道人认得这人正是那日与巨蛇缠斗的女魃,这厮此前便到处作祟,如今又绝了吾往国的活路。
被滔天怒火吞没的道人,从怀中取出了草人。那草人头戴铁丝缠成的紧箍圈,身上贴着黄纸朱书。在黄衣术士惊恐的目光中,道人用铁链将其锁在法坛上,又拿起朱笔,用尽全身气力画了道勾魂符,甩向空中的女魃后,念起勾魂诀。
术士知道道人欲行之事,无奈正抵抗着滔天火气,根本就腾不出手来。
待勾魂符燃尽,道人取出一把袖珍桑弓及七根柳木小箭,念着咒语就往草人射去。随着第一支箭没入草人的身体,道士身上出现了个血洞。
原来那女魃与鸣蛇结了怨,追寻着鸣蛇气息而来,却只见几枚蛇鳞,正欲离开,忽地心口一疼,这才察觉到底下一青一黄两人。那个道士打扮的青衣人正使着阴邪无比的诅咒之法——钉头七箭。不过看其样子,反噬似乎有点严重过头了,这第二箭下去,诅咒还未生效,道人自己便得殒命。
女魃不想过多纠缠,不急不忙地踏空离去,空气中的火气也随之减弱,见此黄衣术士赶忙制止了道人的第二箭,术法的反噬瞬间没入术士体内,好在两人都未伤及性命,只是昏死了过去。此诅咒之法,本需给自己使个化身咒或护身咒,用本体施展,纵使是大罗金仙,不死也得脱层皮。
待两人苏醒后,急忙施展起探查术找寻起生还者来,可吾往国民早已在先前的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历经此事,黄衣术士心灰意冷,告别了道人,寻了个洞府,从此不再踏出半步。
道人却是初心不改,知晓了那巨蛇鳞片会吸引得女魃,便找寻起送出那枚。好在他留存着那几人的气息,同最开始寻那马腹一般,使了个追踪术,不消半天便找到了那几个术士。
准确的说,是那几个术士的尸体,几具被雷劈得焦黑的尸体,那枚蛇鳞被几具尸体围在中间。
话分两头,那些个术士从道人手里那道蛇鳞后,寻了个偏僻之所,迫不及待地习起了雷法。不过这些人没个正经的雷法传承,竟直接用蛇鳞引雷,最终落了个身死道消,横尸荒野的下场。
道人埋了几人的尸体,毁了蛇鳞,感慨道自己从怪物手中救了他们,他们却自己害死了自己。
辗转数日后,道人又来到了雷泽边上的茶摊上,听见有个茶客在讲述着一个人首龙身的神兽救了他的事。
道人这才得知他那日所谓遇到的怪物,是庇护一方的雷神,根本就没打算取那几个术士的性命,他们是死于自己送出的蛇鳞……
道人的道心有了些许动摇,他急匆匆地前往那座祭拜女魃的城镇。要不是还剩了几片城墙,道人都认不出这是原先的那座城。整座城镇看着像被火烧水淹过,残垣断壁中只剩得些官差模样的人在收拾尸体。
道人打听得知,月余前女魃与鸣蛇在此争斗,整座城镇无一幸免。
原来那日鸣蛇正躲避女魃,没曾想被道人引动了水汽,引得女魃前来,逃不过的鸣蛇与其战了十数日,最终将此地完全摧毁。
若那日自己不出手,这座城镇是否能幸存下来呢?
道人在自我怀疑中越陷越深,这日,竟鬼使神差的来到了群山间的无启国中。那原本遮天蔽日的古树,如今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树干,地底下的那些心脏,也都开始腐朽。
道人在惊愕中掏出许久未用的龟甲,在问得来龙去脉后,如遭雷击般瘫坐在地上,原来那日将他从诸怀口中救下的天雷,是这古树的雷劫。若非他习去了古树的吞气饱腹之法,天上也不会降下此劫难。
在枯树下瘫坐了许久之后,道人丢掉了宝剑、符箓,回到了玄丹山闭了死关,再也未曾踏出半步。
道人不曾知晓的是,那个黄衣术士闭关之所,就在其身旁不远的某个洞府之中。
不知从哪日起,一个传说在民间流传了开来。说是玄丹山中有两只怪鸟,那青色的化做一个道人,自称青鴍;那黄色的化为一个术士,自称黄鷔。他们行至哪处哪处便有灾祸,若他两人出现了同一个地方,那就是亡国的象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