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赶浪,我的爱好是在淮水里掀起几小片波澜,顺便接机逮住几个不幸落水的可怜虫当做食物补充灵气。
住在淮水边的百姓们都说我是兴风作浪的大妖怪,可我却心里清楚,我只是一根在淮水中浮沉了千年的沉香木,碰巧得了一点天地灵气,成了百姓口中的精怪。
本来我会一直在淮水中翻江起浪的,直到那一天——
弘治年间,边陲接连战乱,烽火蔓延民不聊生,饥荒肆虐饿殍遍地。我浮在水中,看着人们把刚刚逝去的亲人推下水中顺流而下,进行一场场天为枕席水为墓的水葬。只有鲜活的人才能满足精怪的口腹,可百姓纷纷逃难离开此处,我已经数余月没有在淮水附近见过活人了。再这么饿下去,我这百年的修为就要尽数化为乌有了。
那天,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活人在淮水边走过。我看着他坎坷难行却又迫不及待的步伐,悄悄跟上了他的脚步。
那是一位兵败归来的士兵,被一枚小指粗的箭矢横穿手臂,从伤口处流淌下来的血迹已经凝成了血痂,和着在战场上沾染的炮火与尘灰盘亘在皮肤上,组成了满身紫黑色的泥泞。
他的嘴唇苍白干裂,但枯瘦的一双眼中却迸发出一种充满希望的光芒,那道光芒在不远处那座屋顶茅草已经三不存一的小土房子上盘旋了半晌,最终落在那位从屋中走出的鬓发花白的老妪身上。
那老妪干瘦干瘦的,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立在了屋前,她实在是太瘦了,除了那双黑亮的眼,没有一点属于活人的气息,我打量了她好久,才发现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而那双黑亮的眼,和士兵的那双眼如出一辙。
老妪看着不远处满身血污的士兵,干瘪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万千愁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未语泪先流。而那士兵也忍不住紧走两步,扬起完好的那只手臂,紧紧地抱住了老妪。
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他们枯瘦黝黑的面容上淌满了泪水,远行归来的儿子与年迈寡居的母亲用一个拥抱消融了原本相隔千里的路程,温暖的怀抱熏得两人脸上都是喜悦温馨的笑容,像是人间所有灾难都与他们绕道而行,独留下这一个满怀温情的怀抱独自美好。
半晌,那位士兵缓缓放下了手臂,在战甲中摸索摸索,掏出了半块已是土色的、被压扁的番麦饼。母亲捧着儿子递来的饼,眼泪先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手仔仔细细地掰开了那半块饼,将较大的一半递给了士兵。
士兵看着那块饼,指了指自己中箭的手臂,默默地摇了摇头。母亲这才发现士兵那个被埋没在战甲与血污的伤口,它看起来那么深那么疼,仿佛不仅贯穿了她儿子的手臂,也狠狠扎进了这位母亲的心里。
这位年迈的母亲与儿子相互搀扶着来到淮水边,想要摇一只船到对岸去请大夫,可船夫们早已离开了这片饥荒蔓延的土地上,偌大的土地上,竟仿佛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
风浪渐起了,我看着在淮水边相互搀扶的母子,像是看着两只煮熟的鸭子。
这时,淮水上犹如神迹般摇来一艘小船,摆渡翁遥遥向他们二人摆摆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来罢,吾渡尔!”
那一瞬间,我仿佛千年前看到了那个鼓枻而去的渔父,他在浩瀚无垠的淮水中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最终没能吃掉他们,这位摆渡翁的技术实在高超,任凭我掀起再大的风浪,也动摇不了那一叶小小的孤舟。
将母子成功送到对岸后,那位摆渡翁独自立在船上,将目光投射向广袤的淮水。可我却知道,他是在看我。
“生食人命为祸一方,念在你初生神识,就罚你为庙宇出一份力量吧。”
就这样,我的原型沉香木被那位老翁打捞上岸,建作了某个庙堂中的立梁。
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位摆渡翁到底是谁,可他望着浩瀚淮水说过的话,却时时回荡在我耳边:
顶天立地,为国为民,如此,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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